“彼乃尊贵皇太后,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尔等不过不入流之女娃,何故前去凑热闹?若有差池,小命岂不难保?”

    昭华王朝,武和十年,河东郡安邑县苏夏村。

    村南大榕树下,众人围聚着。

    其间大石之上,坐一白发老者,乃德高望重之老村长。他正对“不入流之女大夫”苏妁,吹胡瞪目,责斥不止。

    初生牛犊不畏虎,苏妁年方十八之小女娃,竟应皇召欲入宫为皇太后诊病。

    须知当今世道,女子行医已属破格,况此行乃赴规矩森严之巍巍皇城,实乃冒险之举。

    此等大事急煞村内热心长辈,纷纷良言苦口,左劝右劝,然此女娃性子甚为执拗,言语皆不为所动。于是有人请来老村长,誓要拦下此堪称白白去送死之小犟种。

    “哎呀,爷爷莫要言之过甚呐。官医长亦允我前往,且闻太后所患乃腹疾,我自有妙法。”与老村长对坐之苏妁,身着守孝素服,花容月貌,小脸上浮一层浅笑,声音轻软如棉,语气却坚若磐石。

    “汝这娃当真……咳咳咳……如此冥顽不灵?”见她固执如斯,老村长又急又咳满面通红。

    “是!吾心已决。”苏妁深知邻里好意,亦恐老村长因其固执而致病,遂嘴上噤了声,心中却仍斩钉截铁。

    千载难逢之入宫佳机,任尔千难万阻,她亦万不能错失,即使此行搭上性命,亦必要走一遭。

    费了一番功夫,终以千恩万谢打发了千叮万嘱、喂养她百家饭之乡亲们,苏妁迫不及待地归家收拾行囊。

    至家院中,她未即入屋内,乃倚着墙边一株老梅树,陷入呆怔。

    是时梅花开放,和着院中满铺之夕阳余晖,为寒天腊月平添几分暖意虚象。然实则风寒凛冽,吹于身上,刺骨锥心,唤起她家逢巨变之痛。

    武和八年冬,瘟疫肆虐,夺去无数性命,其中便有其父苏霖。两载过去,昔日欢声笑语之小院,冷冷清清,仅余她一人。

    “妁妁,勿论天下人如何评说女子行医,汝若真有悬壶济世之仁心,为父必将毕生所学尽授于汝。明日即随我往后山辨草药。”

    爹爹宛若依旧坐于老梅树下石凳上捣药,怜爱鼓励她,勿惧偏见,勇敢追梦。

    “幻象……”苏妁深知已物是人非,泪眼婆娑。

    爹爹医术高明,宅心仁厚,常不取费帮人看病施药。前年瘟疫席卷安邑县,爹爹昼夜不息冲在疫地前线,挽救许多性命,自己却亦不幸感染,操劳过度,身体已崩坏,疾症蔓延甚速。

    自感大限将至,爹爹拉着她的手,颤颤巍巍道出了埋藏心中已久之秘密。

    苏妁记得彼时爹爹一脸病容几无血色,出口之话却有千斤重。

    “妁妁,为父怕已无缘见来年春色。关于我儿身世不能再瞒。为父……实乃汝之养父。”

    她才方知,对她百般宠爱,悉心抚养之爹爹,原非其生父。

    爹爹本名贺舟,曾任太医院药师,与苏妁生父、官至太医令之桥稹是莫逆之交。

    十五年前,桥稹无端被奸人陷害入死牢,刚正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其妻无法承受失去挚爱的打击一病不起,亦抑郁而终。

    将将三岁之苏妁,霎时成为孤女。

    贺舟激愤于心,想冒死为知己鸣冤,想到兄嫂临终托付终放弃,称病请辞,带着苏妁远离波谲云诡长安城,定居苏夏村,隐姓埋名。

    面爹爹离世,又闻生父蒙冤而死,彼时十六岁之苏妁,恰如遭晴天霹雳。

    然大多人之人生底色,皆为悲欢离合。苏妁迫自己走出阴霾,依苏霖多年行医研药之记录及苏霖郑重交予之桥稹御医手记,继续专注医术与草药学之研究,妙手救人,济世活命。

    她遂成凤毛麟角之女医师,于安邑县亦小有名气。原以为日子便如此过下去,然前几日赴县上义诊,得闻宫中广召民间名医之消息。

    心中狂念蠢蠢欲动,此乃入宫之绝佳机会!

    生父之冤屈如梗在心,梦中无数次见父母悲愤惨死,而己无能为力。

    此刻,当有所作为!她决意入宫,追查生父被陷害之真相,为之鸣冤昭雪,还其朗朗清白。

    去郡府官医局应召时,她并未抱希望,心怀被嘲讽撵回之打算。不料,竟得偿所愿。

    想来此亦不足为奇。正如老村长所言,达官贵人尚且伴君如伴虎,何况小小赤脚民医,若将太后治坏,恐脑袋难保。

    即便真有回春之术,亦无人敢轻易涉此浑水。

    在众人避之不及,人才急缺之际,郡府官医长早闻大夫苏霖与其女苏妁之佳话,反复思量,终以其身家清白,绝无隐患,权且死马当活马医,予其一试之机。

    “只管一心瞧病,莫言其他。若果真无策,亦莫慌张,太后母仪天下,必不与汝等小女娃计较。”郡府官医长百般嘱托后,将她写入自荐名单,呈于办差大人。

    ……

    行囊备妥,焚香三柱,苏妁行三拜九叩之礼,于养父灵前告别:“此去一别,不知能否再归来,愿爹爹在天有灵,护佑女儿平安顺遂。”

    自是无人答应,言语随轻烟一并消散。

    翌日,苏妁别离苏夏村,与宫中差人汇合,随浩浩官队奔赴朝都。

    不舍也,坚定也,悲壮也……

    百般滋味,唯无后悔。

    *

    长安昭华皇城,皇太后居所未央宫。

    殿外守候之侍女,不再如前些时日般神色凝重,面上渐现了笑意。

    一侍女或因实在无聊,悄声与另一侍女窃窃私语。

    “万万想不到竟是那最不受待见的小女医让太后顽疾转好,咱可算不用日日提心吊胆了。”

    另一侍女附声道:“你所言极是,苏医师年纪虽轻,医术却当真了得,堪称女中扁鹊。”

    头侍女复又应道:“听闻她自幼钻研医术,然身为女子,受尽苦头与奚落。至二八年华,其父染瘟疫而亡。”

    二人摇头叹息,齐声道:“哎,也是可怜人。”

    民间野医为皇太后治腹痛顽症,竟见奇效……

    苏妁之奇闻,已在宫内传开,连太医院那些瞧不起她的御医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算算时日,她进宫不过十余天。

    此时,她正在紫气氤氲、药香袅袅的殿内为皇太后例行施灸。皇太后今已能下地如常,再过些时日便可彻底痊愈。

    皇太后性情本温婉端庄,今顽疾渐愈,更是满面慈祥,她望着如白芍药般纯真温柔的苏妁,毫不掩饰其喜爱之情,道:“今日又有好转,皆是小丫头苏妁之功。”

    苏妁当真不敢居功,忙谦虚道:“太后您谬赞了,民女不才,只是碰巧用对了法子。”

    此话不假。

    当日苏妁探皇太后脉象圆滑流利,如珠走玉盘,便知此乃痰湿内阻、食滞胃肠所致之腹胀。再询皇太后感受,果然伴有胃脘痞满、嗳气泛酸等症状。

    此病症根结在脾虚湿盛、内腑寒弱,不仅需内服药剂,更需温养脏腑,从源头散寒祛湿、理气通络。

    她以艾草制成艾绒条,用火点燃,在皇太后腰腹周围熏灸温热穴位,果然奏效。

    御医们虽医术高超,然只擅药剂内服之方,缺了此外熏温养之法,自然难见成效。

    况此艾草灸疗术乃苏妁在民间行医时自创之法,旁人自是不懂。

    虽曰取巧,亦是真本事。

    “哀家听赵常侍说,苏妁已无亲无故?”皇太后眼中充满怜惜。

    “回太后,民女自小失母,两年前,父亲因救治瘟疫病人,亦不幸染病而逝。”苏妁边为太后灸熏,边轻言应道。

    皇太后稍作沉思片刻,复又拍了拍苏妁,似是安慰道:“可怜的小丫头,你且常留宫中,做哀家的贴身侍医罢。”

    “民女叩谢皇太后恩德。”

    苏妁五体投地,行隆重跪拜大礼。

    得以堂堂正正留于宫中,便有机会更近当年真相,她自是激动万分。

    *

    寒意愈深,春节将至。

    为迎新年,皇城各宫各殿忙碌不已,热火朝天。眨眼之间,宫苑四周便张灯结彩,宫墙上贴满大红春联与福字。

    苏妁已被封为皇太后侍医,算是扎根于宫中。

    入宫两月,她已治愈许多宫人疑难杂病,且以女子身份行走后宫,颇为适宜,俨然成了后宫的无冕官医。

    皇后妃嫔皆觉此小丫头识趣懂事,凡有大小病痛,皆喜找她诊治。

    宫中一时传言苏妁医术胜于御医。

    此下苏妁当真忙碌不堪。

    她需不断精进医术药学,兢兢业业诊病履职,且要时常应对御医的刁难。

    太医院初时以为她不过民间野医,又为女子,虽偶然用对法子治愈皇太后,但事毕之后,必被赏银遣返。

    不料皇太后对其百般宠信,封为侍医且允其在后宫诊病,颇有打御医脸面之意,自是不能容忍,常着杂务人员,在其取药及用具之时设难题。

    但苏妁并不在意,只回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从容。

    她背负使命,须得更多信任重用,方能名正言顺进太医院寻线索。毕竟,当下她身微力薄,对生父之案毫无头绪。

    腊月二十三小年之晨,东方既白,苏妁即被唤醒了。今日原为休假,皇太后竟又遣人相请。

    苏妁隐隐觉得有非同寻常之事。

    果然,皇太后今日欲出宫往城南青羊宫祈福,竟命她同乘太后皇撵随侍。

    伴着皇撵四角叮当作响的金铃声,太后神色凝重,向苏妁道:“今日着你一同前往青羊宫,乃望你为我儿华昀医病。”

    华昀,正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之弟,清河王爷。

    “臣女领命,必竭尽全力。”苏妁先恭敬应差,反复推敲词句后,又大胆问道:“臣女曾闻王爷似有头疾?”

    皇太后并未在意苏妁的唐突,心思皆在华昀病上:“我儿昔日乖巧懂事,忽染疯疾,御医无策。”

    可怜天下父母心,苏妁在皇太后脸上见寻常母亲之急切、无助,失了威仪。

    皇太后又道:“华昀病情原有好转,或因隆冬严寒,近日竟复加重,痴疯频发。苏妁擅治疑难杂病,或有良方。”

    “臣女谢太后信任。太后托付,臣女当竭尽所能。”虽云如此,但苏妁心中实在诚惶诚恐。

    清河王爷之事,苏妁亦有耳闻。他自幼聪慧卓绝,丰神俊朗,备受先皇、太后与今上宠爱。岂料祸福相依,天意弄人,十三岁时忽然染上疯痴之病,发作时躁郁狂暴,任谁也近不得身。

    今上疼胞弟遭遇,赐其距皇城最近的清河王府,挑最优御医随侍,悉心将养。

    然而十五年已过,御医束手无策,苏妁便能行吗?

    皇太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此乃秘密行事,绝不可与外人言。到了青羊宫,赵常侍将引你前去见他,你只需听从赵常侍指示。”

    苏妁闻言,心中又是一惊。

    此缘何故?

    为清河王爷诊病并非不可见人之事,但皇家之事,草民不闻不断才为上策,她遂福身行礼,道:“臣女苏妁谨遵太后懿旨。”

    言谈间,距青羊宫已愈近。

    即将见到传言中有疯疾的清河王爷,苏妁心中不禁紧张,双手竟在袖中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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