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宫香火缭绕,钟磬悠扬,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身穿道袍的掌教真人和众道士已井然有序地站在山门前恭迎。

    下了皇撵,皇太后被簇拥着去了前殿行祈福仪式,苏妁则被赵常侍引着,来到一间极隐秘偏僻的寮房前。

    赵常侍恭敬地叩了一下门,道:“王爷,皇太后已在祈福,着奴才引苏医师来为您诊病。”

    “进。”里面的人只应了一字,再无他话。

    赵常侍沉了片刻,待苏妁进到屋中,便又把门关好退了。

    “医女苏妁,参见王爷。”苏妁行了礼,低头站定,不敢妄动。

    正坐在桌案翻着一本《周易》的华昀,停下了手上之动作,起身望向苏妁。见她竟是一容颜清丽的妙龄女子,不似想象中那般,是上了年岁的中年妇人,一时惊讶微怔。

    “苏侍医不必拘礼,早听母后说,你医术精湛善医疑难杂症,往后需劳烦了。”说话声温润沉静,透着儒雅高贵。

    听到这番言语,苏妁紧绷之精神才稍作放松。她抬眼打量,见华昀一身华服身材挺拔,果然如传闻那般,丰神俊朗,英伟非凡。

    正注视她的那双锐眼,眸光奕奕,仿若有魔力,摄得苏妁心神一颤,心道:“此即所谓帝王之气场么?”

    当今圣上,苏妁亦曾见过数次,虽亦为人中龙凤,然较之清河王爷,终有不及之处。

    “王爷请稍作准备,臣女即刻为王爷诊治。”

    言罢,苏妁提药箱进入内室,在桌案上备好所需之器具。华昀未再言语,只依苏妁指引,任其诊脉、视舌、问询。

    “王爷少时可曾染风热之症?”

    “未。”

    “王爷可曾受重伤触及肺腑,亦或有慢性血热痛症?”

    “未。”

    ……

    洪脉汹汹,阳热亢盛,病侵入内,身心受损。

    甚是奇怪,苏妁心中犯嘀咕,既无热症,也无急伤,平白无故,一个大好少年怎的就突然染上疯病了呢?

    苏妁沉思之时,她余光瞥见华昀搁置桌案上的手指越攥越紧,青筋暴露,随后伴着骨节泛响,一声闷哼声传来。

    行医多年的苏妁本就机警敏锐,她当即察觉了异常。

    “不好!王爷此是要犯病了?”正忖度间,华昀已一拳飞起,案牍遂碎裂为两半。

    他双眉紧锁,嘴角却挂着邪魅之笑,以极其诡异之神情死死盯着苏妁。

    手中方才翻阅的《周易》已被撕成碎片。

    苏妁被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唯有躲至房间的一隅,粗气喘息,眼见书页碎片如雪花般飘落。

    华昀仿若仍在寻觅着可毁坏之物品,他行至苏妁旁之高脚凳,取一瓷瓶骤然摔于地上。

    啪……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回响在不大的寮房中。

    在外头侯着的赵常侍听到屋内的响动,耳贴门框,循声喊道:“苏侍医,一切可还好?”

    苏妁闻言,觉得赵常侍此语竟似已习以为常,有着例行问候般的从容。

    看来他们定是屡见不鲜此类情景了。

    果然,赵常侍只问了问,随后便匿了。

    也罢,目睹王爷犯病,反而是诊病好时机,只能将计就计。

    此时华昀发泄了一通,已稍显平静了,但眼神依然邪魅娟狂,带着生人勿进的肃杀之气。

    缩成一团,柔弱娇小的苏妁强迫自己屏息凝神,大胆站起来,走向华昀。

    身体仍在瑟瑟发抖,但气息已然沉稳下来,她面无惧色,对华昀道:“王爷,请允许臣女即刻再为您把脉。”

    说着,她一双玉脂般的纤纤细手,便捏住了华昀之手腕,在华昀措不及防时,她左手平托以防华昀之手滑脱,右手捏紧闭上眼睛聚焦脉搏。

    洪大,高亢,血热妄行,仿若要突破薄薄的皮肤。

    华昀一反应过来,便挣脱了她的手。

    苏妁只感觉一双大手攀上她的脖颈,掐住了她的气门,瞬感呼吸不畅,窒息的痛楚传来,耳内雷鸣,头脑也随之麻木。

    她眼泪落下,簌簌不止,眼神涣散地仰头望向失去理智的华昀,左手却覆上了他的心口。

    苏妁惊觉他的心脏不似常人,疯狂跳动,像野兽在怒吼。

    掐住她之力道时重时轻,苏妁看出华昀亦在挣扎,仿佛两个人格在其体内交战。

    濒死之感愈加强烈,苏妁左手蓄着最后一丝力气,轻柔按抚华昀心口,犹如母亲的抚慰。

    华昀忽然停了手中力道,眼中阴鸷之色渐渐散去。霁月清风之清河王爷,此刻饶富怜惜地凝视苏妁,垂下双手,失神伫立。

    “呃……咳咳咳”,苏妁大口深呼吸数次,面色才从苍白又附上一点血色。

    “抱歉,此病无法自控,发作之时来势汹汹,虽极力克制,终究是惊扰了你。”

    已恢复如常的华昀如是说道。

    华昀面露愧色,令苏妁受宠若惊。

    其贵为昭华王朝之清河王,即便今日令苏妁命丧于此,亦无可说道,然他竟向她这介民女展露歉意。

    苏妁连忙道:“替王爷诊病是臣女的职责所在,谢王爷不追究臣女冒犯之罪。”

    华昀又肯定地说道:“你是第一个在我犯病之时尚敢靠近之人,连母后在此情形下亦唯有远离。你的手触我心口之瞬,仿若有力将我的理智拉回。”

    十五年之久,究竟是因身份尊贵,抑或其他缘故才无人敢近身?

    王爷此病,苏妁此时已有了些头绪,一个可怕的推测堵于心间。

    她心中纠结。

    今日召她前来的是皇太后,患病者却是清河王爷,该向谁道明病情呢?

    皇太后嘱此行秘密,是否也与她此刻的猜测相关?

    行医之本,当光明磊落,勿生犹疑。

    苏妁扑通跪倒,伏地行大礼,甚为严肃地说道:“王爷,臣女斗胆请问,您如何看待此病症?”

    华昀面色骤变,本看向窗外之目光移回苏妁,答道:“无端而起,经年累月,药石无效。”

    “王爷,恕臣女僭越,天下未曾有无端而起之病症……”

    华昀觉其言中深意,摆手示意她继续:“但说无妨。”

    “臣女以为,王爷之症结在毒侵血脉,故按医惯常之疯病之法无用。”

    “毒?”

    *

    自青羊宫祈福归来后,苏妁称病休了三日假,皇太后不仅准允,还赐予诸多补品膳食。

    腊月二十六,年味渐浓,苏妁正与其他小侍女一同布置寝屋,忽有太医院一小杂务鬼鬼祟祟寻来,请她前往太医院一趟。

    苏妁知此日终将来临,便随其前去了。

    太医院大厅宽敞,四壁悬挂医书典籍,书架上陈列《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重要医书。中央宽大木桌上置有青铜针、石砭、药杵及药碾等各类医用器具。

    对于大夫而言,太医院乃毕生梦寐以求之盛地;而对民女苏妁而言,此地乃是生父曾任职之所。

    父亲在此意气风发,亦在此丧命。

    踏入此地,苏妁仿若与父亲隔空相见,百感交集。

    小杂务领着她穿过大厅,绕过药房与诊室,终于至极靠内的太医令医署。

    尚未入内,她便听闻其中传来一段不善的交谈。

    “风头竟被一区区小丫头抢去,这简直是对太医院赤裸裸之侮辱,你等御医权威何在?”语气官派十足,苏妁推测,此乃现任太医令周如方的声音。

    “大人,您消消气。依我看,这苏妁虽擅长治奇难杂病,对民间草药也有深入研究,但她的医术不成系统、不入主流,完全不足为惧。”大概是一位较有威望的御医,意在安抚太医令。

    小杂务挠了挠脑袋,敲了敲门,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苏妁推门而入,行了个揖礼:“苏妁拜见太医令大人。”

    苏妁见周如方瞧着她未答话,又说道:“民女不才,叨扰了太医院诸位大人,万望见谅。”

    “你……你……你就是苏妁?”

    她抬头看,却惊见周如方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像见了鬼一样。

    苏妁面色沉静,欣然应道:“是的,大人,您唤小女来,有何吩咐?”但她心中也在犯嘀咕,按说他们素未谋面,周如方这般模样是何故?堂堂宫廷医疗事务的最高官员,不至于惧怕她一个来自民间无权无势的小丫头。

    莫非……与父亲有关?

    爹爹曾说,她眉眼像柔和纯良的母亲,但面容神色与举手投足的气质却与生父义稹如出一辙,亦说她骨子里透的那股坚韧劲儿,活脱脱堪称小义稹。

    难道……他是心虚?

    不怪苏妁敏感多疑,皆是因此现任太医令顶了上任太医令桥稹的位。

    “有何吩咐?你一介乡间女流之辈,常滥用不合规矩之术,过往出了风头得了甜头是侥幸,但这宫里头皆是贵人之躯,若将来出了岔子,闹出人命,后果岂是你能担得起的?”立在周如方身旁的老御医愤愤然道。

    “苏妁不明大人所言。”

    “将来诸诊记录皆应报太医院,不可擅自隐瞒,用药记录亦需呈上。”老御医下了命令。

    “是,苏妁谨记。”无须多言,坦然受之。能与太医院多些关联,正是苏妁求之不得的。

    直到小杂务领苏妁出去,周如方仍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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