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清河王府。

    虽是年关,清河王府却无丝毫年节气象。廊下灯火稀疏,仆从亦是寥寥。

    是时已入夜,更深露重,本应卧榻而眠,华昀却毫无睡意,披一件大氅,背坐于牡丹亭中石凳之上,双臂后倾拄着石桌,斜仰其首,眸子似闭微睁,状若养神,又若思索。

    “毒?”

    那日青羊宫中,苏侍医断其疯病乃因中毒而起,他初闻之下,震惊无比。

    初念以为此女胡言乱语,但定心一思,竟莫名深信。

    病起之疾,绝非偶然,久治不愈,确实疑窦丛生。然苏妁年方十八,乡野小女子尚能断出此症,皇家层层选拔而来的御医为何却不能明诊?

    抑或,不敢言明?

    若真为毒所致疯痴,此毒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身边之人为之?可他身边御医随侍皆为……

    细思及此,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往日,从未曾想,从未起疑,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困在母后与皇兄为他编织的精美安逸笼中,郁郁独身。

    犹记母后曾劝慰他:“我等生于皇家,身不由己之时多于寻常百姓。待我儿病愈,亦不需如皇兄般为国事所累,仍能为闲云野鹤之自在王爷,岂不美哉?”

    美哉?若无怪病,亦未必美,况此病尚无治法。

    若儿不愿闲云野鹤,了此残生,若儿志在鸿鹄,唯盼立于殿前辅佐皇兄呢?

    然此不过妄念,未向母后言明,亦不曾透露于任何旁人。

    毕竟他活不像人,死又不能。病不作时,人誉之曰芝兰玉树,亦自诩文韬武略。可每犯病时,或躁郁如疯,或偏执如痴,破坏欲旺盛,甚或有杀人见血之念,极近癫狂。

    若非意志坚韧,以毁物自残发泄,他恐早已作恶成魔。为避祸及无辜,他推拒母后与皇兄所赐姻缘,已二十八岁仍尚未娶妻生子。

    若乃寻常头疾,病久变傻,将一切侥幸抹杀,心无希望亦可忍受。然其智力未减半分,聪慧仍超常人,心中希望未灭,更令人痛苦不堪。

    “母后,前日听孙太傅言,我坠地之时,曾天降奇兆,此言可是属实?”他的病症时好时坏,记忆亦被干扰。前阵子孙太傅向他提及一事,不成想却被他淡忘模糊,于是他在与母后会面时,向其求证。

    “休听那孙老头胡言乱语,我儿好生养病,勿要与此等朝堂之流混于一处,亦不可被皇兄知晓。”母后愤然回之,一旁赵常侍亦面露慌张。

    又是此等场面,不问也罢,一切归拢胸中独殇。

    天降的苏妁,打破了这一切。

    服了她以解毒之法开的几味药剂,病虽未好,但不犯时,当真日渐清明,连久远模糊的记忆也重新回归脑海。

    关于孙太傅提及的天兆,少时他就曾听闻。传说他出生当日紫气环绕,瑞鸟翔集,祥云漫天,有高深道士入朝拜贺口出惊叹预言:“此子天生贵胄,有贤明君主之相,实乃昭华王朝的天赐之福。”

    他记得,当日忠君爱国的孙太傅,于他面前老泪纵横:“如今朝纲不振,法纪不严,诸官贪墨,奸佞霸道,四方边患频发,军备荒废,内外局势皆混乱不堪,长此以往,民不聊生,国难降至,国难降至啊。”

    他亦晓得,孙太傅表面上似只是为国事忧心,实则暗喻今上华晔虽居九五之尊却治国乏术。

    且他言外仍有更深之意,乃叹天命预言的未来昭华王朝贤君华昀,却落得如斯下场。

    他当时不知痴病是中毒。

    总念着当今皇上乃其皇兄,一母同胞,甚是疼惜于他,万不曾作过一丝他想。

    况他身患怪疾,便就是以臣子之职助皇兄一臂之力,亦是无能为力,朝堂叱咤,只能停留于幻象。

    然青羊宫一遇,苏妁揭了惊天之秘,又予了他重生之机。

    常人皆惧怕疏远他清河王爷,而苏妁虽亦心惧,却未如他人般惊慌逃避,反以稚嫩之勇,近他身躯安抚他。

    十五年来,头一回,他不再孤独地与体内那另一面的自己斗争。那时她轻按他心口,竟似春风化雨般神奇,使他轻易挣脱了癫狂之态。

    他需要她。

    除了她的药,还有她其人。

    *

    爹爹昔日曾说,长安城宫墙内波谲云诡。苏妁彼时未能领会,今时今日,却已体会甚深。

    青羊宫内,苏妁诊得清河王爷乃因身中奇毒才时犯疯傻。

    她不禁在心中问,此毒是谁所下?意欲何为?深思之下,胆寒心惊。

    王爷身份尊贵,尚有此厄运,苏妁她一介孤女,岂不更命比草贱?

    那日,清河王爷甚为严肃地叮嘱于她:“我实为中毒之事,切不可告知母后。若母后问起,复她以有转还之法即可。至于解毒之事,尚望苏侍医费心。”

    她依言禀报,好在皇太后竟未多问,只命苏妁全听华昀调遣,勿节外生枝。

    自此清河王爷竟深为倚重于她,令其颇感无奈。

    察觉欲病之兆时,及已病发时,需复诊脉时……密遣人召她之频数愈加增多,仿若苏妁才是其解药。

    苏妁只得忙碌地奔波于后宫、太医院、青羊宫三头。

    加之青羊宫那头是与王爷的秘密行事,需百般谨慎琢磨,多在休假时前往,尤令她分心劳神。

    近日她常感分身乏术,然心有所系,身不由己,只得硬着头皮应付。

    上元节已至,今上恩典,宫人们经严格报备后,可往宫外闹市观灯。本应与宫中友人三两成群,走街串巷的苏妁,却被清河王爷这厮遣人拎走。

    为不引旁人疑窦,她绞尽脑汁,竟想出个探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爹爹好友之远亲的由头。

    今日又是青羊宫。

    除了偶尔去清河王府外的民间宅院,王爷与苏妁相会多安排在青羊宫,从不在清河王府。

    苏妁心中暗道,清河王爷虽有疯症,却当真七窍玲珑。

    既是遭毒,恐王府耳目众多,早已身处险境。病未见好时,或无大碍,但若病情见愈,被歹人察觉,便坏事了。

    所用药材,自然亦是王爷依着苏妁所开之方,遣心腹亲自去采办,绝不假他人之手。

    “苏侍医,何故分神?”

    明明正在为王爷熬制草药,却眼神涣散,呆若木鸡,似魂游天外,水已沸腾溢出还不自知。

    苏妁的异状,果然被心思敏锐的王爷察觉了。

    被这一句询问惊得一机灵,苏妁顿时清醒过来,忙收拾好眼前混乱,并跪地向王爷请罪:“近日医务繁忙,甚感疲乏,恳请王爷恕臣女失职之罪。”

    王爷见她这般慌张,不怒反笑,走至她身旁,抬手按于其额上,笑道:“未见发热之状,许是奔波所致。药既备妥,你可先至内室歇息片刻,再来与我详述解毒进展。”

    说罢,王爷又转身至桌案,将苏妁备好的药汤端起,一饮而尽。

    苏妁却迟迟未动,男女授受不亲,一尚未婚配女子,若去王爷床榻歇息,实为失礼。

    况王爷情绪不稳,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之状,谨慎为上。

    未料她这般犹豫,竟触怒了王爷,诱发毒气攻心。他一手掀翻空碗,伴着瓷片碎响,横抱起苏妁,径直往内室而去。

    他将苏妁置于床榻,半跪于其上方,一手按其肩,一手捏其下颌,目光狠戾,厉声道:“你仍惧怕于我?连你亦如此畏我?”

    苏妁被王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但习惯了王爷突发狂态,她心一横,仍故作镇定,以泪光盈盈之眸望着他:“王爷,臣女并非惧怕王爷,然一介草民,不敢玷污龙榻。”

    言罢,她双手抬起,指尖覆于王爷太阳穴,浅捏轻揉,王爷果然不再如方才那般暴躁。

    理智渐回的王爷,目光柔和起来,但他并未离去,只是松开了按住她的双手,整个身子伏下,倾覆于她娇小身体之上,头埋于她肩头,说道:“对不起,不知为何,唯有你在身侧,我方能稍卸防备,略感安心。你毋需恐惧,我绝不会对你行非礼之事。如此陪着我片刻,可好?”

    “是。”

    “你之于我,似乎比解药更为有效。”说罢此无头绪之言语,王爷果然闭目沉睡。

    苏妁唯静静凝视屋顶,不敢再出声,亦不敢妄动。

    她听着王爷磅礴的心跳与粗重呼吸声,未觉自身已面颊微红,但感心中无端滋生出些许怜惜之情,怦然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苏妁从睡意中朦胧醒来,见王爷已不在床上,而是坐于桌案前,手中翻看一本小札。

    脑中如轰雷乍响,心中暗念不妙!

    她本为稳妥之故,日日将爹爹与生父之医药小札随身携带,未料反被清河王爷拿捏了把柄。

    未及她启唇,清河王爷已面带深沉笑意,凝视着她道:“好一个苏夏村民女苏妁?那前太医令桥稹之手札,为何会在你身上?苏侍医,你究竟是谁?”

    她翩然跪地,因心中无愧,声音自是铿锵有力:“回禀王爷,王爷智慧卓绝,心机敏锐,臣女实不敢隐瞒。臣女确自幼长于河东郡安邑县苏夏村,养父苏霖,原名贺舟。两年前,养父染瘟疫不治,临终之际,方才告知臣女身世,臣女实乃前太医令桥稹之遗女。”

    “你竟是桥太医之女?贺舟称病离去,竟是代桥稹抚养于汝?”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清河王爷竟亦知晓生父与爹爹之事?

    苏妁讶异,但细思之,生父惨死之时,亦是十五年前,正值王爷疯疾初犯之际。

    清河王爷神色凝重,似忆起不堪回首之事:“桥稹之死,你知其几许?”

    “仅知生父蒙冤,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生母含恨,郁郁而终。”念及此处,她双眼微红,不忍再想。

    “你埋名入宫,意欲何为?”

    “臣女确有医治太后腹胀之法,应召前来,一则真心救人,二则借机替生父探查蒙冤真相,鸣冤昭雪。”她坦诚心扉,皆如实相告。

    “你一柔弱女子,倒是善良坚忍,令人刮目相看。起来吧。”清河王爷一把将她拉起,因力道过大,她未站稳竟跌入他怀中。

    然王爷不但未放开她,反而双手攀其腰间环住,又以唇贴于她耳畔咫尺之间,道:“桥稹之死,或与我中毒之事有关。如今我无法离开你与你的解药,不如我等结为盟友,我助你追查,报仇雪恨,你仍为我解毒且保守秘密。此双赢之举,你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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