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堡西侧的会客厅内,熏香自孔雀造型的香炉中袅袅升起,如丝如缕,乌木茶几上,玻璃杯内残余的蜂蜜酒泛着诱人光泽,显然客人刚刚离去。

    泽维尔坐姿优雅,双腿交叠,单手轻支着下巴,斜倚在雾霭色会客厅的主座上。自送走皇帝的使者后,他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那同色的茛苕纹样壁纸,沉默不语,仿佛正被某个难解的问题所困扰。塞巴斯蒂安则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随时听候差遣。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无论出于何种缘由,灰翳血嗣骑士团在夜辛卡的陨落,都是夜辛卡无法回避的罪责。皇帝的使者言辞恳切,希望泽维尔作为当时的亲历者,能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详尽地转述给皇帝,以便皇帝对夜辛卡采取行动时能够名正言顺。

    “圣徒三世,您在夜辛卡的遭遇似乎并不轻松,陛下的期望,相信您能够领会。”使者临行前,语气深沉,眼神中充满了意味深长的暗示。

    泽维尔自然明白皇帝的意图,皇帝此刻正欲对夜辛卡施压,而他,便是皇帝希望拉拢的盟友。

    若是在更早之前,当泽维尔初知夜辛卡对珮帧施展记忆暗示术,令她忘却自己之时,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皇帝一边。然而,时过境迁,他的立场如今却变得微妙起来。

    他前往夜辛卡寻找珮帧,虽出于自愿,但皇帝放他离开灵堡的用意也显而易见:皇帝希望看到灵堡与夜辛卡之间爆发冲突,从而两败俱伤,自己则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夜辛卡已在一夜之间倾覆,泽维尔也身受重伤。不得不承认,这番皇帝的精心策划,确实如愿以偿。多年来,皇帝一直受夜辛卡的牵制,心中早已蓄势待发,渴望将其扳倒。

    既然已经洞悉了皇帝的心思,泽维尔此刻反而对夜辛卡态度有些复杂。他明白,即便此刻顺应皇帝之意对夜辛卡发难,也绝不会让皇帝对灵堡的敌意消减。

    因此,他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对夜辛卡落井下石。换句话说,无论夜辛卡过去对他有何种不公,现在保持中立才是最有利的。

    更何况,若要将夜辛卡当日的所有真相和盘托出,这样一来,深渊魔偶与世界之眼的事情便很难再隐瞒下去,这是泽维尔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

    深渊魔偶本身的暴露或许问题不大,但如今它与世界之眼紧密相连,其身份便变得异常敏感,绝不宜轻易暴露。

    退一万步说,皇帝对占据灵堡的自己真的有过友好吗?一直以来,皇帝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是碍于他的圣徒身份,以及目前尚未找到新的圣徒人选,才勉强按捺住动手的念头。

    想到这里,泽维尔的心头不禁猛地一颤。

    新圣徒人选……过往,皇帝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尽快诞下子嗣,以确保圣徒之位能够后继有人。如今得知他从夜辛卡带回一名女士,皇帝却只是口头上敷衍地恭喜他觅得佳偶,对于诞下子嗣的事情却避而不谈。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泽维尔心中疑惑。

    “派出去的探子,是否已经回城?”泽维尔猛地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塞巴斯蒂安迅速上前,恭敬且谨慎地回应:“前些日子曾传回消息,称他们近期将返回城中。”

    泽维尔缓缓坐下,眉头紧锁,“一旦探得任何消息,务必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他沉吟了片刻,接着吩咐道:“你现在去跟着珮帧,在宾客到齐之前将她安全带回。”

    “是,冕下。”塞巴斯蒂安恭敬地应答,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皇帝陛下的要求,您打算如何应对?”

    “不必急于回复,先拖一拖。”泽维尔挥了挥手,示意塞巴斯蒂安退下。后者向他行礼后,轻轻带上会客厅的门,离开了。

    皇帝的要求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泽维尔的心头。他要求泽维尔再次为梅斯城降下金色大雨,声称大捷在即,只需泽维尔再施展一场金色大雨,激活祈祷石战阵,便能将敌人彻底驱逐。此外,那暂停已久的金色大雾驱散仪式也必须重启,否则各地的半死人将会越来越多,局势将愈发失控。

    而且,如今衰败之力造成的腐蚀斑愈发蔓延,他需要为更多的守护雕塑加持魔力,以抵御这衰败的力量。然而,制造守护雕塑的祈祷石矿场却掌握在杜拉克税务官手中……

    泽维尔望向镜墙中自己面色晄白的倒影,皮肤内隐隐透出的青光昭示着他的虚弱。他忍不住轻蹙眉头。

    神罚之后,他的魔力亏空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又在夜辛卡一战中损失了一个魔力池,这使得他本就伤痛缠身的身体更加虚弱不堪。以他如今的状态,要支撑起金色大雨、金色大雾以及为守护雕塑加持魔力的各类仪式,确实是一项异常艰难的任务。

    他知道,为了尽快恢复魔力,理应将自己长时间封闭在灵池内浸泡,甚至伤愈之前让自己陷入沉睡状态,这无疑是最为直接且有效的疗伤方式。

    然而……

    一想到这样做将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见到珮帧,他就犹豫起来。普通人类若是没有魔力保护,过于接近灵池只会遭受伤害,他绝不能因为自己想见她就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泽维尔长睫轻轻垂下,思绪飘向了珮帧,心中漾起一片温柔。无论如何,今天二人必须一同庆祝生辰,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精心准备了许久。

    疗伤的事情,暂时押后也无妨。必要的时候……泽维尔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那枚不朽之戒。

    他抬眼望去,眼神中闪烁着丝丝缕缕的渴望。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让珮帧恢复记忆。他再也无法忍受只有自己独自铭记着两人之间的那些深刻过往了。

    泽维尔轻轻一挥手,室内的所有窗帘便自动拉上,光线瞬间暗淡下来。他从储物指环中小心地取出雷蒙长老交给他的那枚回溯水晶,将其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金棕色的水晶在掌心中散发着微弱而神秘的光华,其上萦绕着四道坚固的封锁魔力。从雷蒙长老当时那郑重的态度中,泽维尔能够感受到这枚水晶对于解除珮帧记忆暗示术的重要性。

    雷蒙长老愿意将这枚水晶交给自己,就意味着他们当初为了完成某项任务而剥夺了珮帧的记忆,而如今,那项任务显然已经被他们放弃了。

    泽维尔低声念诵了一段咒文,霎时,回溯水晶绽放出朦胧的金棕色光芒,宛如晨曦中的第一缕阳光。随着光芒的扩散,雷蒙和其他三位长老的身影在空中渐渐显现,却又如同晨雾般缓缓淡化。紧接着,一个由四人共同施放的复杂魔法阵在泽维尔眼前缓缓展开,散发着神秘而庄严的气息。

    “夜辛卡的暗示术,并非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般轻易可施。”雷蒙长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悠悠回荡,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界限,“若被施术者内心深处有着坚决不愿被篡改记忆的顽强抵抗,那么,这个法术将如同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无法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效果。”

    泽维尔的眼眸微微睁大,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长老的每一句话。

    “同样地,要解除这记忆暗示,也绝非易事。”雷蒙长老继续说道,“它必须满足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首先,被施术者本人必须发自内心地愿意恢复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其次,还需要我们四位长老一同施法的这枚水晶,与当初施加暗示术时所用的、铭刻有详细施术过程的水晶相互配合,才能共同完成记忆的解除。”

    “这枚任务水晶,专属于被施术者,也是任务的执行者——珮帧。”长老的声音变得更为深沉,“而另一枚任务水晶的铭刻者,则是施术者杰西。”

    “只有将这两枚水晶同时用魔力激活,让珮帧在深度睡眠的状态下浏览其中的内容,她的记忆暗示才有可能被彻底解除——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本人从心底里愿意恢复那些记忆。而一旦她的记忆封锁被解除,她就将不再对执行任务的对象产生任何不利的影响。”

    接下来的内容,雷蒙长老详细阐述了解除记忆暗示术所需注意的其他事项,包括夜辛卡对泽维尔的深深歉意、所采取的补救措施,以及施放记忆暗示术那长达数月的漫长过程。同时,他也提醒泽维尔,解除记忆同样需要重复数次乃至数十次地浏览那枚施术水晶,才能确保记忆的完全恢复。

    这些讯息如同拨云见日,让泽维尔豁然开朗。他明白,杰西在临终前所说的,作为施术者的他一旦死亡,珮帧的记忆便再也无法恢复,那不过是故意挑衅,企图激怒他的谎言罢了。

    但是,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那句话,泽维尔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倘若被施术者内心非常坚定,不愿意被篡改记忆,那么,这个法术是不可能成功的。”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如果珮帧内心深处并不愿意被篡改记忆,那么夜辛卡的暗示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泽维尔紧抿着唇,脸色青白交加,显得愈发惨然。

    “她的记忆封锁被解除之后,就不会再对执行任务的对象不利。”

    雷蒙长老的这句话再次在泽维尔的耳畔回响。这次,他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很显然,这里的“任务对象”指的就是他自己。而夜辛卡所谓的“珮帧对他不利”,其实是一种含蓄的表达,指的就是珮帧可能被暗示术操控,对他产生杀意。

    此刻的泽维尔,已将那始作俑者夜辛卡抛诸脑后。诚然,他们为了刺杀他,才对珮帧施展了如此手段,但这并不令他感到意外。毕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想要他命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珮帧为什么愿意失去记忆?更准确地说,她为什么甘愿舍弃那些与他相关的记忆?

    雷蒙长老的回溯水晶阐释得很清楚。珮帧并未完全丧失记忆,夜辛卡施加的暗示,是让她忘记与他有关的一切。

    关于他——泽维尔·沃伦·恩勃拉德利有关的记忆。

    为什么?

    泽维尔的双眼瞪得滚圆,深蓝色的瞳孔仿佛变成了两个黑洞,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明。银色光圈如同冰冻的金属,将这两个黑洞紧紧包围,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做工精良却又瘆人的古董木偶,空洞而僵直,却又带着一种邪异的美感。

    一种黑暗的情感在他心底悄然涌动,由于魔力心脉被切割尚未痊愈的脏腑伤口再次隐隐作痛,仿佛有血液在缓缓渗出。

    昏暗的会客厅里,回溯水晶依然散发着微弱的金棕色光芒,雷蒙长老的话语在厅中回荡,字字句句都敲击在他的心上。泽维尔努力压抑着内心针对珮帧而生的恶意心绪,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感觉自己被一片蜿蜒而动的诡异情绪阴影所淹没,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力量所吞噬。

    …

    珮帧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意从脊背掠过。

    她刚从城外归来,手中还残留着修复被腐蚀斑侵蚀的建筑时留下的些许触感。阳光仍然明媚耀眼,却丝毫未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刚才,就在她准备前往拜访约翰娜时,塞巴斯蒂安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他客气而坚定地催促着她尽快回到灵堡梳妆,言辞间透露出生日庆典的宾客即将到来的紧迫。

    珮帧抬头望向那仍然高悬于天际的太阳,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无奈。此时明明不过中午时分,她原本有自己的计划,却不得不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打乱。

    她明白,在灵堡生活的日子里,她已然丧失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珮帧轻轻叹了口气,“好,我们回去吧。”转身踏上了通往灵堡的道路。她的步伐虽然轻盈,但心中多少有些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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