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府中洒扫的仆役大约五时就会在庭院中走动。再过一会,朱雀大道上滚滚的车轮声就会叫醒整座京城。

    这里与我居住了十八年的故乡截然不同,喧嚣,热闹,但又那么寒冷。

    我来自一座离岛,从京城乘坐牛车过去大约需要四天。岛很小,从早到晚的海潮声不曾停歇,岛民靠捕鱼为生,世外桃源般远离主岛的战乱。直至逐鹿败北的香川氏携着残兵闯入这里。

    香川氏占领了离岛,自称大名,建立了封闭的小国。统治持续至今日已经四十年有余,岛上逐步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说是国,其实只是个镇子罢了,岛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香川氏夹着尾巴逃到岛上,不敢大肆敛财,也无心发展,只是装模做样地当着大名。日子就这样流水似过去了,仿佛当年只是一位宾客误闯了错误的房间,随后若无其事地留了下来。

    我是香川大名的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母亲是岛上的海女,因其美貌而被大名娶为妾室,两年前因病去世了。

    母亲离世后那段时间,有不少流民在岸边徘徊,于是香川大名想从京城的豪族手里买一些兵器,将他们驱赶走。恰巧我已成年,他便将我送去了京城,与豪族结为连理。一辆牛车走了四天,连丈夫都没见过的我,连带着母亲的遗物,就这样来到了继国府。说来好笑,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正妻还是妾室。

    我躺在被褥里睁开眼,侍女走了进来,将水盆放在枕头旁,盆边上挂着一条布巾。丈夫早已起床,在院子里挥刀练武,可以听见隐约传来的破空之声。

    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余温的身侧,我趴下去,将脸贴在严胜的枕头上。贵族使用的檀香静静地流淌而出,我蜷缩成一团,幻想这是他的拥抱,

    丈夫名叫继国严胜,是京城武士豪族的长子。我初来的那一日,他穿着黑色的和服站在气派的大门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俊朗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是严肃的。我带着斗笠,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从朱雀大道的尽头一路望过去,透过薄纱看见他的模样,心忽然漏了一拍。

    即便如此,我对香川大名的仍然恨意分毫不减。

    严胜对待我很客气,他叫我公主,但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个出身在穷苦小岛的孩子,不会弹琴,不懂熏香,更看不明白那些深奥晦涩的汉书。

    继国府为我准备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寝室,配了一些仆役。严胜容许我涉足府中所有地方,花园,书房,正堂,只有仓库附近的一间小屋他不允许我靠近。

    起初,我们分房睡。他早上练武,下午去城里操练麾下的武士,晚上回来吃饭,然后便早早睡觉了。我与他一天里根本就见不到面,他似乎对于自己有了一个妻子这件事毫不在意,与我相敬如宾,又视我如无物。

    在这座府邸里,我像一个客人。而对于严胜,我只是一件礼物,拆开与否随他定夺,而他对此并无兴趣。

    时间长了,我感到十分寂寞,便在一个清晨,站在严胜练刀的院子里等着他。

    天还没亮,桔梗色的黎明中吹拂着寒冷的晨风。

    我穿着京城贵女们流行的彩色多层单衣,一层一层压在肩上,十分沉重。我怀念离岛上海女们轻快柔软的短打和服。

    这个时间,就连洒扫的仆役都没起来,严胜却侧握着长刀走进了院子。他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走动,轻轻拍打着他被腰带裹紧的腰背。

    见到我,严胜停下步子,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我,这是上位者惯用的姿态。香川大名在向岛民们收税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只不过,他比起严胜要差远了,像个笑话。

    他等着我的解释。

    我不敢靠近他,只站在原地向他低下了头。

    严胜大人。

    我颇为无礼地直呼他的名字。

    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纹丝不动,我的视线里只有他和服的下摆。半晌后,黑色的宽衣波动了一下,他向我走来,最终停在我面前。

    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抬起我的下颌,目光移到他的面上。

    你父亲要了价值黄金一两的铁炮与刀剑,但他分文未付,只将你送了过来。

    他的双眼陌生而寂静地打量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认为自己价值几许?

    我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但心中某个角落却叫嚣着:占有他,得到他。

    严胜带给我恐惧令我奇妙的兴奋起来。

    我缓缓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将脸颊放进他的掌心。从他忽然愣住的神色中,我获得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双冷淡的眼睛里,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第一次,从别人的双眼里看见自己。

    蓄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痴望着。

    严胜的手僵了僵,仿佛看见了什么邪物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沉默弥散着,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轻轻从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在寒冷的清晨里,用掌心贴住了我的皮肤。

    他垂下眼睑,另一只手摩挲着刀柄,我读不懂他的脸色。

    妙莲,对吗?香川氏的妙莲。

    我点头。

    他将我扶着站直,松开手转身离开了。那一日他没有练刀。

    从那之后,我就搬去严胜的寝屋了。

    他其实是个温和的男子,只是不明白女人是何种生物,也从不说那些男女故事里的誓言。他懂得轻柔的抚摸,也会沉默地吹灭蜡烛,随后俯身过来。只是他的每一个吻都那么冰冷,叫人尝不出一丝情意。

    我想要他,我要他的爱而已。如果真能让这样一个坚韧强悍的武士为我折腰,那我一定能获得无上的幸福。忘却孤岛上那个自称父亲的败类,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息。

    侍女帮助我穿戴整齐,漱洗干净,长发柔顺地垂在脑后。我看着铜镜里年轻的面容,仿佛一袭华美和服上绣着的织金百色繁花,茂盛肆意的绽放着,却终究只是一片花纹,毫无生命。

    来到屋外,朱雀大街上的车马声已经隆隆滚过,我似乎能闻到尘土与牛粪的气味。严胜坐在门廊下,拿着一杯清茶,另一只手擦着额上的薄汗。

    我来到他身侧跪坐下来,用袖子去揩他耳根下湿漉漉的汗迹。

    严胜看着我,静静地笑了。他的微笑幅度极小,也很冷淡,那笑容就像成熟的大人对待幼稚的孩子。

    “别闹了。“他说。

    他放下茶杯,探身来吻我,如同一只虎在深林幽潭边低头漫不经心啜了口水。恍惚间,我怀疑自己与那只茶杯并无区别。

    我伸手攥住他的前襟,干燥柔软的嘴唇如同热帕子那样温温地覆着我,睁开眼,他竟也睁着眼,我们四目相对。

    他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震动,我的手按在他结实的冒着热气的前胸,感觉麻麻的。

    妙莲。他向后坐回原位,念了我一声。

    我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味着那片热意地消散。

    严胜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他曲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上,脸上轻轻荡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淡笑。

    我愣住了。

    这是有温度的。

    严胜的吻也好,这个转瞬即逝的笑也好,都染上了一丝低热的温度。

    “你若是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算是可爱的。“他用手背摩挲了一下我的脸颊。我甚至感到自己面上的温度比他的体温还要高。

    随后,严胜拿起刀离开了。

    留我坐在门廊下,扣着木地板上的刺,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样的表情?我失态了吗?还是出丑了?

    我想起故乡的日子,野孩子一样爬上小船的桅杆,从高处跳进蓝绿色的清澈海水里。与岛民家的孩子们一起放声大笑,海女们坐在岸边围着篝火烘干身体,母亲带来饭团和热茶,远远地呼唤我。我们从阳光照暖的海水里爬上岸,湿漉漉的脚踩着沙子,疯跑着回到各自的母亲身边,到处都是海水的咸味。

    我踢掉木屐,摘下足袋,露出脚。脚背上残留着曾日复一日被太阳晒透而留下的淡褐色痕迹,将和服撩起来,露出腿上紧实光滑的皮肤,丰收的小麦色泽包裹着微微鼓起的肌肉。

    当天晚上,严胜从外面回来,带着一根缀着金丝山茶花的簪子。

    用餐时,他将簪子放在食案上,随后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我看着随灯火轻颤闪动的金丝花,细碎的华彩落在碗杯之间。

    “这是送给我的吗?“我问。

    严胜点头。

    我拿了起来,沉甸甸的,捧在掌心,好像坐着一只黄金打造的小鸟。吃过饭后,我迫不及待地带到了头上。

    母亲去世后,撒野的生活一去不返,我被香山大名的手下带走,被迫离开了母亲留下的小屋。虽被纳妾,但母亲没有资格住进位于整个岛最高处的大名宫殿里,我们和岛民们住在一起。

    香山大名的宅邸里弥散着昏沉奢靡的香气,我跪在他席下,他不断说着贵女应当如何,一切都是父亲为了你好,那些话如同铁块般掉了下来,一个一个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头破血流。眼睛逐渐模糊了,但我大睁着眼,不愿意让那一层水壳子破裂。在他面前落泪,还不如让我去跳海溺死。

    他从宝匣里拿出一根簪子,丢在我面前。

    听着,妙莲,今后嫁人了,男子送你的东西万万不可轻易收下,也不能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显得我们香山氏多寒酸似的。

    来啊,捡起来看看。

    他大声笑起来,府邸中阴冷的气温让我浑身颤栗,我多么想拔腿就跑,闯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下,让海风吹散一身的熏香。我恨他。

    说了那么多,他只是为了自己的颜面。我和母亲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回过神,从头上把严胜送的金簪子摘了下来,放进了梳妆匣里。解开头发,用湿布擦掉了脸上的香粉,苍白的面具被卸下,露出了蜂蜜色泽的健康皮肤。

    我从来不是香山大名所期待的那种贵女。

    严胜走进寝屋,没有同我讲话,慢条斯理地脱下了羽织。

    我背对着他,手一点一点攥紧了。想起早上他那短暂的温和笑意,我转身面向他,终于把那个问题说出了口。

    “严胜大人,我是妾室吗?“

    这样说着,我的呼吸都快暂停了。

    我十分害怕,他的本性如果和香山大名一样,我恐怕会陷入那黑暗的旋涡里从此再也不见光明。

    紧张的等待着他的回答,我在昏黄的灯火中努力分辨他的神情。

    他一边卸去肩上的轻甲,挂在架子上,一边回身来看我。在茂密蓬松的黑发中,严胜的嘴角似乎勾了起来。

    但他什么也说,将我晾着,兀自做着别的事情。

    沉默中,我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连带着手脚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严胜熄灭了烛火,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我只好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他更衣的窸窸窣窣声,我将近入睡。意识沉浮中,我感到一条手臂从后面拥了过来,拦在我的腰上。温热而沉重的。

    不是。严胜轻道。你是价值黄金一两的正妻。

    我在黑暗中倏忽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不知为何,竟然盈满了泪水。我翻身望着天花板,努力张大眼睛,不想让眼泪落下。严胜隔着被子拍了拍我,呼吸渐渐放缓。屋子里十分安静。

    冥冥中,心底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我或许……可以试试为严胜展露原本的自己。他是不一样的。

    严胜是特别的。他是我的丈夫。

章节目录

[鬼灭之刃]战国修罗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点银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点银灯并收藏[鬼灭之刃]战国修罗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