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一个地方保存严胜送的金簪子。平凡地放在首饰盒里总觉得不安心,亦或者,我只是想把他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藏起来,哪怕他的好意是那么清淡而随意。

    忽然想起,跟着我一起嫁到京城的是来自母亲的木箱子。我打开看过,木箱子里还有一只更小的木盒子,安安静静躺在几件旧和服上。这些就是母亲全部的遗物。

    小盒子里无非是一些细碎的金银首饰,香山大名不曾送过这些,都是母亲做海女自己攒钱买的。

    我想把金簪子也放进去,看着会让人心情好起来。

    箱子存放在仓库里,位于府邸的角落,刚来的时候就被仆役牵着牛车一起拉了过去。恐怕是觉得我这些东西不值钱,压根没看出来是我唯一的财产。

    我沿着回廊慢慢走,今天艳阳高照,偷闲的侍女坐在树下编绳子。走进后院,盐白色的枯山水幽静的纹丝不动,错落的矮松在阳光下滴落松针的露珠。

    将提在手里的木屐放在地上,穿好后走出了屋檐,久违的光芒令我浑身温暖起来。仓库附近没有任何人,我走在寂静无比的庭院里,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余光瞥到角落里小小的格子间。我忽然想起了严胜禁止我靠近的那一间小屋。原来是在这里。

    我走进仓库,阳光下灰尘上下翻飞,母亲的木箱放在角落里,盖子上摞着一叠闲置的木碗,扎起来的粗绳,还有等等。我将杂物移开,用手抹去了一层薄灰,打开箱子拿出了小木盒。

    离开仓库的时候,我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要不要去看看那间小屋?严胜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抱着盒子四下张望,似乎连鸟儿都在阳光中睡着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我便走到小木屋前。

    格子门上的纸早已有所破损,我透过一个洞眼向里看去。光芒透过一扇小小的透气窗照进去,尘土与微粒在那几束阳光中显形,如同海水里漂浮着的水藻。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直起身,离开了后院。

    每一个家族都有一段说不出口的故事,这里,或许与继国一族的秘密有关,严胜既然不想让我知道,那我最好不要去深究。

    连续好几日我都没有敷粉,严胜似乎没有察觉出区别,照常早起练武,夜里回来吃饭,然后沉默地一起睡觉。我想服侍他穿衣洗漱,却总错失机会,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温度了。他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我的生活没有目的。

    我有时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会想起香山大名府中挂画里那些肤白如纸的美人像。透过那一双双无神的斜飞的眼睛,我总能穿过纸面看到自己。母亲说我的眼睛很黑很亮,像海底被水流磨圆,两颗冰凉浸湿的黑石头。

    镜中倏地出现另一道身影,两片交叠的衣襟,紫色的龟甲纹,金丝绣边。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镜中垂下一绺黑发,轻轻扑簌一声,严胜整头长发落了下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散发着檀香气息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他扭过我的脸,吻在一起。

    那双黑色的眼睛比我的颜色更深,质地更硬,如果我是海底湿润的黑石,那么严胜就是月光下的黑色宝珠,其散发的幽深华彩令我晕眩地坠入其中。

    他说,过几日要离开,带兵随大名征战。

    他说,继国府就拜托我了。

    他说,你这样很好看。

    他说,在家里等着我。

    他说,妙莲。

    黎明之前,我忽然醒过来,一片寂静,我听见耳畔缓慢平稳的呼吸声,严胜还在睡。

    窗外还有夜间的虫鸣。

    我转过身,轻轻将手臂放在他微微隆起的胸膛上,随后将头靠了过去。严胜下意识环住了我,我终于闻到他怀抱中的幽静华贵的香气。

    严胜与我的感情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在他离开前的这几天,他晨起时会有意无意地碰醒我。第一次的时候,我迷朦地睁开眼,他沉默了一会,将我的被子向上拉了一下,让我继续睡,之后就离开了。到了第二次,我疑惑地透过睡眼望着他,严胜伸手拂开落在我脸上的头发。

    第三次,在他叫醒我之前,我已经坐起来了。我穿着白色地里衣离开被褥,从架子上取下他的和服与腰带,为他穿戴好。严胜沉默的鼻息铺洒在我的头顶,他个头非常高挑,肩膀宽阔,与我面对面站着,就像一尊石像。

    我整理他的衣襟,严胜握住我的手,什么都没做。只是握着,好像个孩童那样,拿住了自己的玩具就会一直攥在手里。我抬头看着他,露水未晞的晨光中,他垂下的眸光里流动着某些我期待着又恐惧着的感情。

    “明早我要走了。”他说。

    严胜有一双马儿的眼瞳,漆黑,光亮,微微湿润,只要望着前方,就总有光会照进去。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未梳妆,长发纠缠,不够苍白,不够纤瘦,不够风雅,一个被海风吹过的姑娘。

    初见那段时间,我曾在他眼中看见一个苍白病态的自己。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本样。在严胜身边,我渐渐敞开了。香山大名府那一扇接一扇沉重而腐朽的大门,在他面前不攻自破,无处遁形,重门轰隆隆一道一道訇然中开,刹地明亮的月光照彻躲在浮世绘美人图后的我,照亮了我的身体,用微凉的温度穿过鬼魅飘散的香薰,触到了我藏起来的心。

    我向前一步,把头靠在他的前胸。

    “严胜,香山大名是如何说服你接受我的?”

    我问着,再次脱掉一层伪装。

    他笑了,胸口的震动传进我的耳朵里,痒痒的。

    “你父亲只管要武器,其余的是由你兄长来找的我。“他的手落在我的后腰,“他说你算不上美人,但身子健康,还很会游水,能够一直潜到海底捡贝壳。年轻有朝气的姑娘若留在离岛就只能陪着大名慢慢老去,真是可惜了。”

    他复述着哥哥的话,我甚至能听见哥哥那种心不在焉的语气。

    “原来是兄长……”我感到鼻头发酸,一大团棉花梗塞在喉咙里,“他是,他是故意把我送出来的。”

    到了晚上,他从外面回来,仆役将餐食端了上来,他肩上带着轻甲,看起来要比本人更加魁梧,羽织的一角落在腰上的刀鞘上,是武士的装扮,我第一次见。

    他低头瞥我,头上的金丝山茶簪子无风轻颤,宝光闪动。

    我抬起眼,捧着饭碗向他微笑。

    屋里只有我们二人,面对面坐着,灯影摇曳。我给他倒了茶,碗筷摆好。这时才发自心底的生出一点‘成婚了’的实感,在今天之前,我们都像是彼此的客人。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眼睛左右看了看,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窘迫,最终放下筷子,微微皱起眉毛看着我。

    “……怎么了?”

    我笑了。

    “没什么。”

    一块布巾搭在水盆边,下半泡在水里浸湿了,盆中散着热气。他吃完饭,我浸了浸布巾,绞干递给他。他木然地眨着眼睛,下意识伸手接过。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服侍丈夫的实感愈发强烈了。

    温热的湿帕子擦过他的脸,我接过来要放到盆里去涤洗,转身面向水盆的时候,他露出一丝着迷般的神情,捉住了我的手。金丝花簪随着动作轻轻微颤着。

    “妙莲。”他唤道。

    我看着他。

    “你……”

    严胜顿了顿,叹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们坐到门廊下望月。他搂着我,腰间暖意拂拭我的背脊,我靠进他的怀里。月光落在寂静的枯山水,那层盐白色的细沙反上来一层如梦般柔和飘渺的淡蓝色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

    缓慢地,词不达意地,颠三倒四地,我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

    身为海女的母亲被香山大名强娶为妾,我诞生后,因为香山大名认为海女是贱民,不能踏入大名府,母亲便带着我与岛民们住在一起。

    兄长是大名与正妻的孩子,正妻在战乱与逃亡中亡故。大名还有好几个妾室,路上强抢的,岛上豪夺的,母亲只是其中之一。但离岛的大名府里没有女人,只有香山氏自己一个人,与其作伴的是层层叠叠的美人浮世绘,他终究是个只想着自己的懦弱败类。我甚至不懂他娶妻纳妾是为了什么。

    我与母亲过着宁静的生活,夏天母亲会下到海里捡鲍鱼和海参,我在岸上和岛民的孩子们一起玩闹;冬天我们就缩在屋子里,她教我认字。兄长有时来探望我们,但也只是坐坐就走。他不曾娶妻,常年在岛外做生意。

    直到母亲因病去世,香山大名派遣手下将我抓到了府邸中。

    倘若我继续留在离岛,此生都将被束缚在香山大名的府中。兄长大人将计就计,借此机会将我送了出来。

    说到这里,严胜握住了我的手。

    “只要我在,你就不必再回到那里。”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的阴晴。我看向他的脸,被庭院中蓝色的月光勾出一张俊美高贵的轮廓。

    我只好相信了他。

    毕竟除了他,我也什么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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