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江城,拒江二十七年十一月。

    也许是因为临近傍晚的缘故,天幕边大片大片云团绚丽燃烧着,昏黄余光落在有些破落的金顶朱门上,仿佛将那一片不知道多久前就已经僵死的红墙黄瓦全部点着了起来,连同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宫殿房屋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昏黄落日的光芒穿过年岁悠久的苍老古树,斑驳洒在了庭院里披甲青年的肩头。

    “退出圈子者败,兵器脱手者败,”那青年眼神锐利,扫过面前两位站在圈内黑发黑瞳的少年少女,语气不怒自威,“最后重复一遍,这只是一场对练,牢记点到为止,就像是先前一样——还有什么疑问么?”

    光线并不算好,身侧走廊虽说是挂满了无声燃烧着的油灯,但也只算是模糊看清面容神情的地步。

    那披甲青年的视线扫过眼前两位容貌相似姐弟的脸颊,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下无声叹了口气,做好了接下来出手制止的准备。

    这两位姐弟年龄相仿,但相处时的氛围比仇人还像仇人,倘若他接下来真放着不管,两人怕不是能直接换上真刀真剑来去做所谓的“比试”。

    “明白!”

    两人同时说道。

    宋惊春无声深呼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那柄再熟悉不过的木刀,瘦削手指慢慢扫过刀柄上的划痕,死死盯着面前离自己七步远的少年,微微躬身的站姿像是狩猎时的母豹。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圈内另一侧的少年,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宋长平,他紧握那柄三尺六寸的长剑,双脚并步站立,脊梁笔直,左手反握剑柄,剑尖笔直向上,再标准不过的起手式。

    “那么比试开始。”披甲青年低声说道,随后向后退出圈子。

    圈内两人几乎同时动了起来。

    宋惊春紧紧按着木刀,缓慢挪步。

    位于她对面容貌相近的少年同样也缓慢移动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像是太极的两端。

    这种死寂足足持续了数十次呼吸——也许没有,宋长平没法判断到底过去了多少时间。

    他的注意力没法放在计数上,宋惊春给他的压力太大了,那漆黑如浓墨的眼瞳里蕴藏的锋芒冷冽刺骨,像是被一柄锋锐长剑直指眉心。

    无声而清凉的晚风吹拂过这座偌大的庭院,卷落了古树上的一枚枯叶,那枚枯叶飘啊飘,在空中打着旋,轻盈如宴会上摇曳身姿的舞女。

    几乎在落叶触地的瞬间,宋长平终于忍耐不下去了。

    他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大吼出声,没有丝毫预兆,那柄长剑从下向上斜撩而起,干净利落地直奔宋惊春的面门而去。

    这一撩丝毫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看得出来必然是日积月累的苦练。

    可宋惊春的反应要比他更快,那按在刀柄上的修长手指猛地绷紧,骨节泛白,极精确地落在了那柄长剑的中截。

    好眼力!

    披甲青年眼中浮现出些许赞赏的意味,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对自己着实有自知之明,现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并非是因为他自己如何拥有能力,只是因为他与那位高坐于庙堂正中的妇人拥有相同的姓氏而已。

    那位更喜欢谁,他就应该偏爱谁,这无关对错,只是立场而已。

    “!”

    宋长平大惊失色,他全然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那一下击打的力度并不重,但足够精确,恰好截断那记上撩的劲头,长剑被震得脱手而出,紧贴着宋惊春的左肩飞出。

    与此同时,木刀则是借着前冲的机会横停在了他脖颈一寸前的位置。

    木剑落在石板地面,响起了不小的声响,显然要比看起来的模样更沉重。

    宋惊春冷冷地瞥了不远处的少年一眼,又是踢了那木剑一下,好一阵子叮里当啷的滚动——里面嵌着的是铁。

    披甲青年像是一尊佛像般杵着,只要没人开口,他便只装没看到。

    “我先击中她的!李师,我的剑击中她的左肩了!”宋长平急匆匆抢先开口道,视线看向那站在圈外的披甲青年,像是求助般说道,“是我赢了!”

    宋惊春退步一步,将木刀放下,右手按在了左肩上,嫌恶地看了眼前宋长平一眼,细长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冷冷说道。

    “如果我用的是真刀,你现在已经死了。”

    宋长平有些语塞,即便嘴硬如他也没法在此时再说出些什么来,只能将希冀视线望向站在圈外的李师。

    宋惊春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看那披甲青年,只是低头看向手中的木刀。

    看着那侧身不看自己紧抿嘴唇的黑发少女,被称为李师的披甲青年蓦地感觉心中有些泛软,刚准备开口,却突然听到庭院外传来了什么声响。

    理智鞭策着他,立即硬生生地遏止住了刚准备说出口的话语,转身向着门口处,先一步行礼跪下。

    走进庭院里的是一个身披单薄素纱的侍女,身上有着一股子很熏人的气味,脚步虚浮,像是醉酒了般。

    李师双眉紧蹙,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七玉凝的味——

    陛下沉浸于炼丹求道一事是宫中所有人心知肚晓的,前些时日还招入了一位所谓的“国师”。据说是能炼出仙丹七玉凝,燃烧后光是闻着气味,就能够感受到通体舒泰,什么延年益寿更是不在话下,服用十年后更是能够直接得道飞升,去那天外天做仙人去。

    李师绝不信这什么所谓的七玉凝,更不信什么得道飞升一说,但现如今宫内没人敢对那七玉凝表现出来什么不满的情绪,所以他也只能佯作没闻见的模样。

    “陛,陛下……陛下唤,您,前去移江宫……有要事相谈……”

    李师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那完全是胡言乱语眼神迷离,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的传话侍女,简单整理一下身上的衣物后,对宋惊春以及宋长平二人说道:

    “将东西都放回去,今日的比试就到这里。”

    宋惊春回到储放杂物的房间里后,将木刀放回到了桌上,衣服也换回了原先的便服。走出房间后,她听到了宋长平的声音。

    “你就不好奇李师被叫去做什么吗?”

    他恢复了往日里的趾高气扬,显然对于刚才比试的结果相当满意——只要宋惊春没赢,那可不就是他赢了么?

    宋惊春看了他一眼,宋长平此时的语气以及神情都告诉了她,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而且那件事情多半是与自己有关的坏事。

    所以她干脆利落地选择了闭耳不闻,不做理会,无视着推门离开。

    宋长平似乎恼怒地还叫唤了些什么,但宋惊春根本就没听,她的视线只是停留在了远处的那些火光上。

    天气已经将近深秋,宫中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火盆,每个火盆上方都垂着一根细长的金线,细到倘若不是认真去看,根本察觉不出来的程度。

    那是国师的主意,说是叫做“吊龙绳”,可以钓得仙缘。

    望着长廊两侧那随风轻晃的金线,宋惊春不由得感到有些悲哀。

    这座城,这片地,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但现如今只是一个巨大的玩具,被一个孩子,一个年过五十、幼稚愚蠢的婴孩,握在手中的玩具。

    江顷王宋安宁,年号拒江,二十九岁即位,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的时间,上朝次数加起来凑不出来半年。

    这并非完全是因为懒惰,更多的是畏缩,他畏惧那些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文臣。

    皇帝畏惧结党营私的文臣,这听起来像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但放在綦江城,这是一个事实。

    过去二十七年内,綦江城就连一起因为疏谏而受到重罚的例子也没有,文臣皆以“刮鳞”为荣,他们越是如同狂风骤雨般批判,江顷王便越是不敢上朝。

    ——綦江城往前数不管多少代王,贪图享乐荒谬至极的有,暴戾残忍喜怒无常的也有,但像是这样软弱愚蠢的王,着实是前所未有的。

    宋惊春并不想要像是那些文臣一般,去批判自己的父亲什么,“一个年过五十、幼稚愚蠢的婴孩”并非是一句辱骂,而是实话。江顷王的思想与认知始终停留在十岁之前,一件真正意义上的恶事也没有做过。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蠢笨的好人,只是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而已。

    来到寝宫前,她看到了那晕晕沉沉站在那里的侍女,并没有推攘唤醒,只是侧身走过,没走过屏风,便听到了其内传来了声音,像是在争执着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道那里有多远吗?她一个还没受过祭礼的姑娘家,怎么走得了那么远?”她听到了那位江顷王的声音,因为实在过于肥胖的缘故,那嗓音急促短快,说得急了还有着吭哧吭哧的喘息,“她根本就走不到那里!而且那些蛮子,那些蛮子!他们会……”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那是李后的声音。

    “江骑会好好护送她去的,陛下难道说信不过李负罗的能力么?”

    “我,我不是信不过负罗,我,我是……”江顷王显然是察觉到了女人语气中的不悦,语气有些畏缩起来,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此时像是被母亲训斥了的孩子,磕磕巴巴道,“我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这么小,过去后会被欺辱……”

    “平儿难道就不会被欺辱吗?他难道就不小么?他比惊春还小一岁,你忍心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李后没有耐心继续听这个软弱的男人再说些什么:“惊春最差在那里也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平儿呢?我可是听说过那里的习俗,他们在开战前会将质子的头砍下来,挂在帐篷外的旗杆上,然后再将身子做成肉羹送还回去——”

    “肉羹?”

    江顷王惊恐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

    宋惊春都能想象出来他身上那些肥肉颤颤巍巍的模样。

    “想想看,难道陛下期望某天突然收到一碗由平儿做成的肉羹么?”李后放缓语速,循循善诱道,语气就像是哄孩子入睡的妇人,可话语内容却绝不是用于安抚的,“在那里,平儿会被砍头,会被扒皮,被千刀万剐,陛下难道希望那些事情发生么?”

    堂堂綦江城的王,此时却是被她所述说的话语吓得哭出声来。

    哭了好一会后,就在李后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可他却又是颤颤巍巍地,嗓音很轻道:

    “……可是惊春她被送过去了,也会被这样啊。”

    李后彻底没了耐心,她刚准备对这个跪坐在床旁涕泪横流的肥猪说些什么,却是听到了宋惊春的脚步声。

    她的语气放得缓和下来,对江顷王轻声耳语了几句话,才重新整理好了姿态,看向走入寝宫里那个瘦削的黑发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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