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无数片飞雪杂乱地堆在车马驿道上,积了厚厚一层。

    离郢都极近、寂寥无人的黑路上,突然冒出几点亮光,一队五六个分骑高头大马的人策马驰来,直奔郢都。

    绕过几个弯道,快马加鞭一番后,那队人马又整齐划一地勒住缰绳,在一间落破的客栈前停下。

    队中为首那人未及而立之年,身姿颀长,眼神如刀。他探完情况后回头一抬下巴,示意众人进栈。

    不回头倒没什么,这一回头望去看就吓他一跳。

    只见对面一人在严寒霜地里脱着大氅,然后懒洋洋靠到马背上。

    贺无尘方才端起来很一副威严沉稳的样子,如退潮般刹那褪了个干净。

    “祖宗!”

    他忙不迭跑到被称作“祖宗”的那人旁边,手忙脚乱地替这个人披上了那一件半挂不挂、和它主子一样吊儿郎当的大氅。

    又看它主人脸色正常、气定神闲地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贺无尘好不容易细腻一回的心突然就裂成了几片几片的。

    “唐砺!你这丫头!快给我进屋去,郢都的冬天可不比江南,你那毛病......”

    唐砺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赖在屋外不肯进去。

    南方的冬日里,她整日待在被炉火烤的暖融融的屋子里,不准出去玩雪,就连隔三岔五的练刀也不被允许。

    她勾起嘴唇,将积雪好不容易堆成一个胖墩墩的雪人,刚准备插胡萝卜作雪人的眼睛,就被怒极的贺无尘一把拎进客栈。

    大门被他重重闭合,扬尘轻轻落在门脚。

    客栈里烛火通明,栈外的夜色却极昏暗,唐砺眼前登时一花,险些被桌椅绊倒。

    她默默给贺无尘记了笔账,等着回家后让爹请他多配几方难解之毒的解药,这个爱管闲事的旷世医才能消停个十天八天,免得眼见心烦。

    这间客栈倒是挺安静,人也稀少。

    除却一个青衣小厮、几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就只剩一个眉眼深邃的掌柜看着。

    众人刚踏入栈间,板凳还没坐上,青衣小厮就满面笑容地迎来。

    这个点的客人毕竟不常见,今日客栈又像被神婆邪祟诅咒似的没来一个客人。

    眼见众人衣着齐整、佩具皆是不凡,中心又都隐隐聚拢在贺无尘、唐砺二人身上,他便很有眼力见地准备上前招呼。

    不料一直沉默寡言的掌柜拦住他,亲自上前。他淡淡打量几人一番,径直对贺无尘拱手道:“几位客人远道而来,有什么需要的您招呼鄙人就成。客栈提供吃食、住房。不知大人今时今日所求?”

    他意有所指,却不挑明。

    客栈看来根本不是安静,只觉得冷清的瘆人。掌柜不近人事,倒还不如下人像掌柜。

    贺无尘不动声色审视了周围一圈,但见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索性顺着那人的意图,用临行前唐霖嘱咐他说的那一句话刺探道:“如今乱世将至,苟利国家生死以,我等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平日里骂这斥那的粗话说得多了,此时乍觉这文邹邹的句子对不上自己这号不正经的人,便掏出一柄羽扇,颇有大将风范地唰唰扇着调节心绪,顺势掩住嘴,轻声对唐砺说:“这是游司一只子支,他们负责交接我们进郢都。”

    唐砺:“嘶......”

    这下可麻烦大了!

    新帝那把老骨头捱不过早春,尸骨就寒透晏都。

    如今天下四分,他们唐家氏族盘踞南方一带,与东边旧朝之主谢铮颇有交情。

    当初武帝穷兵黩武,百姓不堪苦楚的时候,两人暗自联络,一刀一剑,文武兼用,最终合力斩杀暴君于郢都城头。

    两人自此拜了把子,此后每逢南方过年,谢铮都跑到他们家里来喝酒。几次三番地,半夜里夜猫子都睡下了,宅钟明灯还亮着一点。唐家人毫不惊讶,都知道两君子在辩政呢。

    可如今她爹连情报分部都敢开到旧都,看来东南势力是明里交好、暗里闹崩了。

    当初哪个王八蛋让我来郢都的?

    倒霉透了。

    唐砺不禁为今后命运担忧,一阵头痛。

    不过旁人自有旁人情,不管唐砺此刻烦恼多大,掌柜的听了贺无尘没头没尾一句胡话,态度登时恭敬极了。只见他略一弯腰,没注意到,脖子上的配饰不小心飞出。

    掌柜微微一顿,眼皮跳动几下。他极浅的笑了笑,道:“您的东西已备好,这就取出。”又转身向那青衣小厮道:“去——拿了那东西,再给贵客上酒,暖暖身。”

    下人不知为何一哆嗦,转身应了。

    那东西,是大内情报?唐砺半明半白,望向贺无尘。

    贺无尘却谁都不理,只是紧盯着掌柜。他粗枝大叶一个人,却无端从掌柜平淡的笑容里觉察到一丝不寻常。

    不妥,有哪里不妥。

    这人是南方的游司。可南方......南方人会佩带有鹰纹的饰品吗?草原木尉停和唐家从来都是两看相厌的啊!

    贺无尘下意识捏起袖中锦囊里藏匿的银针,冷光流转,针尖透出一点青翠色,显然淬了毒——还不是凡品。

    窗外大风呼呼刮过,窗边一点微小的烛光顷刻熄灭。

    掌柜的叹了口气,拿起一张陈旧的纸卷,摸索着慢慢燃起火折子,将一排光溜溜的蜡烛挨个点亮。仿佛顷刻间微末的黑暗从未存在,烛火通明。

    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

    他仰头喝尽碗中酒水,莹莹烛火微微晃动。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孤烛异乡人......"嘴里轻声嚼着这几个字,木武陵对着手中碗出了神。

    手中这只明澄澄的玉碗泛着贵气的光泽,海市蜃楼间照出往日故乡草原粗制滥造、只一把刀便能削就的陶泥碗,还有冬日天黑后一家人围坐着、手脚再怎么冰冷都可以捂暖的那堆篝火。

    十八年天涯漂泊,四海为家。

    他这么个草莽村夫一时竟已理解了这由缠绵不尽的愁思铸就的诗文。

    再抬头,玉碗磕破在案,不见故乡。

    掌柜的眼底只一片杀意浮动。

    "凝神!"贺无尘喝声刚至,众人几乎同时手持利刃,眼神警惕。

    贺无尘吼了一嗓子,此时才有时间惊道:原来方才掌柜那一系列对话都是幌子!郢都分支叛变......不对,是被别人替代了!

    如今天下共主明面上还是谢铮,而在郢都地盘,唐家肆无忌惮地暗地叫自己人交接,还开了这么个情报客栈。

    若是眼下这伙人逃出,故意泄露消息让谢铮那老头知道了,以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大家伙还有命留着回南方过年吗?

    贺无尘已来不及考虑游司内部那堆破事和长了脚的情报。

    他一转眼珠,忙指挥众人道:“这里暗哨被人替了,你们两人一组,先出屋!我正有一法,来料理他们!”

    木武陵哈哈大笑:“你这小辈,好生轻狂!纵使你武功再高,被我盯住的人还断没有能逃出来的理!唐霖把自己娃娃遣来这乱世之都,却只让这么几个人跟着,怪谁?鄙人岂能错过这等绝佳机会,眼见唐、谢两家交好?诸位,得罪!”

    唐砺等人退到门旁,一人伸手沉息吐气,使出八分力量,推向那扇木门。

    木门受到重击后却全然不动、完好无损。

    有人怒骂道:“靠!这玩意大概是木寿锁,只能用他们夷族自己的钥匙开!赶紧打破窗户出去!哼,我就说怎么到处透着蹊跷,原来客栈里全是木寿的人!”

    这时却已经来不及,暗堂中跳出一伙持刀张弓的刺客,暗处也仍有刀光闪过。

    众人都算二流高手,危机之下也没有丧失冷静。他们手起刀落,浮光掠影间便解决几人。

    “废物。”掌柜的漠然吐出几个字,果断抽过横在脚边死尸拿着的一柄长刀,向众人发难。擒贼先擒王。

    他的刀法没有花哨繁杂的动作,长刀直驱,首先以极快的速度刺向贺无尘胸口!

    贺无尘本想让众人出屋,撒一把剧毒结了此事。奈何此时局势混乱,他满头凌乱的思绪不知向何处发散。

    但这一刻,医者的出手毫不含糊。

    他抄起一把木椅狠狠砸向闪着寒光的长长刀刃,手指成爪,亮出一爪子毒针,以更快的速度抓向掌柜胳膊。

    眼见毒针就要扎上木武陵的肩膀,木武陵先将一旁刺客拎来作替死鬼,自己率其余刺客扑向贺无尘。

    这人狡猾,竟以群攻为幌子,身形狼狈地躲开贺无尘的反一击。

    贺无尘暗骂一声,先是错开数把闪现的刀柄,又捻起几根银针忙不迭刺向敌处。中了银针的几人面上和身体顿时泛出异样的青灰色,皮肤肉眼可见地萎缩起来,刀光剑影间刺客已倒下四五人。

    “原是看走眼了……来的竟是旷世医先生,倒恕在下无礼了。”掌柜突然瞧出什么,谨慎地与他隔了段距离,眼中透出几分忌惮。

    他一抱拳,道:“青龙乃你庐州药谷珍宝,只为罪大恶极的人殉葬。我等仰慕先生已久,今日之举实属无奈,实在不值您用此毒。我与先生做个打算,不如......”

    “......!”

    话未说完,他趁着缝隙闪至唐砺身旁,长刀回旋便要砍到她脖颈:“把你杀了,东南两家也该翻脸啦。”

    北人好生狡猾!

    唐砺眸中映出几分惊愕,她的身份被自己家压得极严,路经的客栈里三六九等,集齐东南西北各路人士,没人发现什么端倪。这人背后站着的到底是什么势力,眼线都敢插到唯二知情的谢铮旁边了。

    但生死关头,她下意识便抽刀格挡,整个人向后大退一步,算是有惊无险。

    掌柜嗤笑出声,知道她难成威胁,就分了七分精神专注于大局。醉翁之意不在她,在乎旷世无尘也。

    但他手中长刀不停,直勾向唐砺!

    刀剑往来,畏而退者输,浮且躁者输。

    唐砺第一次离家,一脚还没迈入狐狸精乱窜的旧都,人尚且没杀一个,哪里懂得这些道理?

    “唐砺,回来!”

    眼见她眼中满是战意,要硬抗上那老狐狸,贺无尘急着拨开周围的累赘便去阻拦,却被最后一茬蜂拥而上的刺客缠住,陷入一派混战中。

    此时逃也逃不出去,不过就凭我这半吊子功夫,不如就跟那略逊贺无尘三四分的老驴斗上一斗,倒也未知晓输赢。

    眼前那落魄医的救援是没戏了,唐砺心中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老驴,也未长她个半百岁,刀也不及她手上这把逢春的利,加之肝胆未免如她般可以包容半壁江山。

    枯木也会逢春,凛冬逝去后总有暖阳当头。陈旧的习俗总会被新法所替,英雄暮去又会有无数年轻一辈前仆后继。

    我为什么而退?

    唐砺斜提弯刀,刀尖与清澈的目光连成一线。

    她对准掌柜筋肉交错的颈部,逮着他留神贺无尘的当儿闪至人面前,提手向上一带!

    刀尖顺着轨迹精确地滑上北人的脖颈。但想象中颈部皮肤滑腻的质感并未传到唐砺握刀手中。

    她一回头,见那人狞笑着,两根手指捏着薄薄一层刀背——她的刀尖正正斜在他脖颈边,稳稳地不动了。

    “你一心找死,那我便成全你!”见唐砺偷袭不成,掌柜的气急。

    他长啸一声,再纵一刀。唐砺手中用了十成劲调转刀尖,“咯噔”一声两刀相撞,刀身俱是一震,掌柜也吃痛松开了握住逢春的手,不过动作没停。

    过了几招后,他发现对手动作敏捷,脚下走位总是令人眼花辨不清方向,索性一刀下去,直奔唐砺而去!

    唐砺则压根没躲,她以更快的速度迎上掌柜,刀尖以极刁钻的角度向上勾出,意在取那人项上头颅!

    交战淋漓之际,一颗小小的石砾呼啸而来,居然轻易打偏了掌柜那把奇长的刀。

    掌柜的乍一分神,逢春便架在了他脑袋上。

    直接杀了?还是留着有用?

    这杀人,直接割脑袋一次能行吗?

    她登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没了动作。

    “啧,是个漂亮姑娘啊!到这乱世之都来做什么?吃刀子吗?”

    一声轻笑探出,唐砺身后冷不丁歪出个人来。

    唐砺架住掌柜,飞快转了身,杀意腾腾的目光正对上一张算得上是温文尔雅的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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