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砥一行入都以来,郢都未有放晴。

    这里的冬天不比四季如春的江南,北风冷冽如刀,寒呼呼刮在大街上,只等给那单薄削瘦、身上衣物空荡荡的行人狠狠一耳刮子。有人循着愈发猛烈的风声来了,也有人不堪寒冬的折磨,要奔赴远方。

    因这来来往往的人流,小酒馆里生意也越做越顺,朱楼小肆里的客人来自四海八方,用着不同的南北腔调谈天说地。

    市井乡民们寻不到合适的用词来描绘“渌水画桥沽酒市,清江晚渡落花风”的烟雨江南,却格外爱围着郢都的时事打转。

    唐砥清晨便起了,做完早课,冻着鼻子来赶一碗刚热好的烈酒。

    掌勺的伙计守在炉边搅着白气腾腾的锅,对着一旁的客人乐呵呵说道:“听说你们东边儿今年税交的很急啊,老兄,可得加把劲儿,别把裤腰带勒紧了啊,嘿嘿。”

    “嘘,别打岔——说书的来了,且听他一听。”

    酒馆略有些拥挤,她只好挨着门边这几位唾沫横飞的仁兄坐下了。

    说书先生登了台,把着腔说道;“且说那永安年间,新武帝暴虐无道,我南方唐氏同东方旧皇族谢家一道,揭竿而起……”

    这说的是《唐霖传》。

    南方的唐霖与东边的谢氏兄弟联手推翻武帝政权,救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东南易主,天下复又太平。有文人墨客当即便按耐不住笔杆,大醉三天三夜,挥毫泼墨写下本记。

    当然,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街边路牙子旁立下壮志,要顶天立地、成为像唐霖谢玉这样的枭雄的小孩子也已经长成性情安逸、玉树临风的才俊了。

    唐砥抱着手臂昏昏睡去,不知磕上谁的肩膀。

    “唐霖先生舍身取义,力抗天下,实为一方枭雄。”身边有人戳了戳她,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她猛地睁眼,见鬼似的瞪着谢矜容:“怎么又是你!”

    唐砥连着来这小酒馆三天了,每天都能毫无意外地在门旁、房梁上或是厨房里瞅见这人。谢矜容也丝毫不端架子,入乡随俗似的穿一身白布衣,挂上笑容,拿着酒到处游荡。

    郢都这么多百姓在这里喝酒,愣是没认出他是那叫琼王的皇亲贵胄。

    “无业游民”谢矜容狡黠地闪着眼睛,道:“姑娘能来喝杯酒驱寒,怎么,我便不能借酒消消愁么?”

    “在这么个小破酒馆借酒消愁?连着三天?”唐砥冷笑,根本懒得理会他,抬脚就要离开。

    谢矜容伸手拉住她的肩膀,在对面的无影脚攻过来前率先卸下戈矛,陪笑说:“实不相瞒,谢某在郢都的朋友不多,前天正好在这酒馆跟姑娘碰上了,就是想请你喝杯酒。”

    这句话对唐砥杀伤力不大,她正想拒绝,可这人还彬彬有礼地准备了下一句:“我在隔壁的雅间定了座,要来喝一口江南春吗?”

    江南春是南人酿就的名酒,味甘醇厚。听说那酿酒的人已经驾鹤西去,因而这酒现在千金难买,就连唐霖手里头也只有那么一瓶——唐砥早就想偷来尝尝鲜了。当下也不怕这姓谢的搞什么幺蛾子,她跟着便去了。

    房间不大,木桌上摆着一坛半开的美酒。

    两人相对而坐,谢矜容斟好酒,道:“请。”

    唐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口感不如想象中那样醇香,后来化入唇齿间的酒香竟犹带出苦涩的味。

    “你......”这酒太苦,她霎时没了酒意,转脸望向谢矜容发亮的眼眸,不知如何开口。

    谢矜容是个厚脸皮的,被人家姑娘盯着,一时也不尴尬。他微微低下头,挑着半边眉,戏谑地看着她。

    半晌,唐砥略有些受不住,她喝完杯中的酒,清咳一声,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你请我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喝酒?”

    谢矜容笑说:“若你不问这句话,谢某固然愿意陪朋友买醉。可你既问了,也来了,那有其他目的的——恐怕是我二人。我也想问问姑娘,你应约来这里,当真只是为了喝酒?”

    “其实倒不全为了喝酒......我,我还想问你点事儿。”唐砥说。

    那天晚上他们把木武陵捉回府邸后,刺杀和木寿一事仿佛就此凭空消失了一般,贺无尘是能不说则不说,实在要说点什么也是拣着最无关紧要的事当乐子讲给她听,而其他人则跟被锯了嘴似的三缄其口,当缩头鹌鹑。

    在郢都的这几日漫长而无聊,事关自身,她决定不管贺无尘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妈子,自己悄悄弄明白这件事。

    虽说谢矜容这人看着不靠谱,可他既然能帮唐霖的忙,还不被谢铮发现。那他的消息网需要撒的足够多,收网的嗅觉也须迅速敏捷。

    “听说北方最近南迁得频繁,我想知道北方......木寿近来可有什么动作?”唐砥问道。

    谢矜容说:“木寿是木尉一族的暗哨,唐家应该有所耳闻?”

    唐砥点点头。

    “埋在木寿的探子来报,说他们最近和本朝货运粮草的商贾交往频繁,我怀疑是不正当交易。”

    ......木尉一族和商贾勾结上了?是为什么?

    紧了紧心神,她顺着这话往下梳理一番,越想越不对劲。

    北夷人都是一群野心勃勃的秃鹰,盯着中原这块肥肉很久了,他们这时候开始搞事情,却放着朝中半手遮天的宦官不要,和那运营货物粮草的小小商客互结连理,这是个什么理?

    谢矜容看她一眼,明了她的想法,说:“北方人逐水草而居,听过吗?”

    唐砥点了点头。

    她听念书先生讲过,西北的大草原不比东南江浙沪一带,那里寒冷干旱,当地人只能靠牧草、牲畜和烧杀掳掠存活。但是牧草的生长周期往往受到气候、品种各种不稳定因素的影响。

    这些北夷人做的都是些马背上刀尖口的舔血买卖,他们需要足够的草料还有粮食。因此他们往往逐水草而居,每年实在熬不下去了,就会往南移一点点。

    “今年冬天冷的比往年都要早,所以他们提早两个月就往南边来了。”

    他指了指南边,“可是就算来了东南边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有规矩,有严格的律法。烧杀抢夺不被允许,像木尉那样的大族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的,只好暗地里寻找那些富裕的商人,找他们换粮食。”

    但鹰鹫总是不甘于伏低一头的,利益熏心的商贾也不仅仅再满足于当一个虚位大臣、摆在宫中只图个喜气。

    唐砥微微战栗,她陡然弓身,握住刀鞘。

    “你今日引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在下练的功夫疏松,斗胆请姑娘今夜陪我走那商贾家一趟,去听个墙角——看看到底是意图谋反还是交往密切。

    “我以为,早点掌握消息对唐、谢两家都有利,”谢矜容看她一眼,又说:“但此行略险,姑娘若不愿意,便算了。”

    ***

    此时已至深夜,窗边的烛火明了又暗,油脂融成一滩水,在托盘底部静静地流淌。

    琴女低眉敛首地弹着琴,琴声悠长,同那绵延的月色缠在人心弦。

    明月当头,醉酒的陆容无故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此中岁月。

    “自古以来务农便是所谓正道,而经商总是被无故贬低。陆大人如今这处境,也是时事使然。”

    对面略带遗憾地说道,推来一杯酒。那酒里盛着明澄澄的月光,带着些微微凉。

    “可我分明坐得正、行得端!不赚一分横财,也未曾抢过他人分毫!”陆容愤然夺过酒杯,将这一杯酒一下子饮尽了。

    流水般温和的琴声顺着主人心意,突然急促地激转,变得尖锐有力。

    锵,锵锵!

    “不争不抢真的是处世之道吗?雄鹰尖喙里的每一块肉,都是通过争抢和撕咬得来的。你们中原的谢铮之所以能当上皇帝,不也是因为从权力的浮流中争到上游了?”那人语气急促地问道。

    争夺?权力?

    酒意上头,陆容的声音陡然拔高,嗤笑出声:“谢铮?他谢铮也能同你论英雄了?联姻、和亲、割地......他把抢来的偷来的全都卖出去了,这才换得皇位的高枕无忧!”

    琴女眉头高高挑起,眼神是形容不出的肃杀。

    锵锵锵锵!

    她连着拨出一长串琴音,那曲子溢满怒气腾腾的杀意,宛如松风怒吼,在人心头那道绵延的牯岭上回响。

    铁器般凛冽的弦声将陆容的怒火拨到了阀值,他眼眶发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似乎无法再和这琴声共处一室了!

    陆容双手捂住脸庞,终于发泄似的嘶吼出来:“那谢铮就是个卑鄙小人,中原伥鬼!他断我婚姻,夺我至爱!让她......让她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夷族太子联了姻!”

    少年陆容自是一往情深,多少次午夜梦回,那年轻的姑娘就站在树下,面庞同牡丹般娇艳。她一袭红衣,很青涩腼腆的笑,提着裙子,没站稳就向他疾跑来。

    我家无权无势,财富倒是攒了那么一点。家中人待我很好,改日带你去见见?

    陆容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无数遍。

    而梦醒时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人早已北去,再不见踪影。他则被谢铮高高架上虚设的官位动弹不得,只能偶尔望一望北方,想着:

    那人还好吗?她准时吃饭了吗?

    还会...想他吗?

    古琴被人按止住,那弦犹自细细颤抖着,余韵不止。

    陆容幽幽长叹一声,把自己剖白给那澄澈的月: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二十年运粮走镖——我是吃了老命呀,终于积攒了一笔财。我助谢铮上位,自此官场不再是山间那遮眼的浮云,满朝重臣同我在那白玉堂前吃酒赴宴......”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罢了。可叹当年纵马长策的意气少年郎没承住岁月的蹉跎,今昔竟然长成一个长须飘飘、顾影自怜的老东西了。

    “事到如今,你可甘心吗?”

    琴声按漏了两个音。

    他出神地看着那烛火,半晌眨眨眼,道:“你说的不错,我总是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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