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淙淙,几只水鹰在空中来回盘旋,不时俯冲到水面捕食,激起阵阵水花。

    赵元浸长发披散,盘坐在石头上,清风拂动着白袍,脸色和袍子一样苍白,眸中寒霜如同积了千年,任谁都融化不了。

    昨日,他故意将杀手引出来,就是想亲自证实一件事:到底是谁他来的?

    就在杀手要招供时,吕芝芝的叫喊声让自己分了神,给了杀手可乘之机,杀手掷了枚飞镖后逃走了。

    幸好躲闪及时,那支三叶菱形镖穿透了他的右肩胛骨,没有射中要害,也没来得及在他的肩胛内裂成三瓣,他才脱险,回到吕家只用止血即可。

    三叶菱形镖。

    翊光和鲁通告诉他,这是柳林门的暗器,崔钰那日在桃林外发的就是这种镖。

    而一年前,视他如己出的叔叔赵亭美也是死于一枚三叶菱形镖。

    可是,翊光和鲁通他们不知道的是,柳林门当年唯一的传人早在十年前就成了他父皇的永春卫。

    这件秘事也是他到了均阳后才想起来的。

    弟弟的那壶流香酒着实厉害,直到今天,他还有很多事没法想起来,翊光他们自然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

    离开了京都,他们似乎也在刻意让楚王府的过往淡化,最好是抹净了。

    可是,人之痛苦往往就在于,想忘掉却隐隐约约记得些许,想忆起,却又模模糊糊记不清楚。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日又一日,不知为何苟活。

    难道就该如这水鹰捕食般,鱼儿吞食水面的蜉蝣,下一秒却又成了水鹰的腹中食?

    不管父皇究竟是为了谁扫平所谓的潜在威胁,自己只知道,死了一个叔叔赵亭美,天下似乎并未太平,皇位也并未稳固如山。

    毫无防备的背后,一母同胞,自幼相依为命的亲弟弟,早已准备好了毒酒等自己。

    母后弥留之际拉着他和弟弟手说:“元浸、元澈,以后你们两兄弟要背靠着背一起应对所有的困难...........”

    可什么时候,温厚谦恭的弟弟和许王赵元浠、野心勃勃的李后站在了一起?

    这个问题,他没问,身边的人也不敢提,都明白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可是,他们不知道,更深的痛或许还在后面。

    如果崔钰和这个鹰隼般盘旋在均阳县衙外的杀手,并不是许王的爪牙,而是永春卫呢?

    手足,父子?

    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空有痴念罢了。

    平常人家的人间至亲,于自己而言,却是水火不容,鱼死网破。

    自那日楚王府大火之后,他的脑子时好时坏,漫天火光中,阖府上下凄厉的惨叫声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纵火杀人,这并非他所愿。

    虽然他早知道楚王府的妻妾都是李后的眼线,李妃这个蠢妇以为那日醉酒后自己真与她行了夫妻之实,一错再错,假装有孕,从外面买了婴儿谎称是她所生。

    自己不过是念及那孩子命苦,进了楚王府兴许是一条生路,才没揭穿。

    谁曾想终究都没逃过死劫。

    也罢,烧了吧,都烧了吧,烧了都干净,也清净!

    都说那日的大火是他所纵,可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是否真是自己所为。

    赵元浸的脑子一片混沌,那剧烈的头痛再度袭来,只要他一想那日的大火,就头痛欲裂。

    头痛就像一个开启机关,很快引发了身上的伤痛,旧伤、新伤、身痛、心痛,一起席卷而来,很快将他吞噬。

    咳!咳!

    赵元浸抱着脑袋,极力克制着疼痛,胸口憋闷,猛咳两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拭干净嘴角的血迹,盘腿端坐,运气调息,试图稳住伤势。

    河滩上的石子被踩得咔哧咔哧作响,赵元浸知道是吕芝芝来了,却依旧闭目运气。

    这个笨女人,总觉得自己很聪明,一脑子歪点子,以为能瞒天过海。

    “大人!您还好吧?”

    身后传来吕芝芝的声音。

    “大人!您吐血了!”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叫。

    赵元浸知道,马上这个笨女人就要大惊小怪,大题小做,兴师动众地要他这样那样小心,然后给他讲一堆大道理。

    在她眼里,自己跟白痴没什么区别。

    果然。

    “大人,您受了那么重的伤,就该在家好好待着,跑到这河边来吹什么风嘛,快,快,回家去,我娘熬好了药,回家喝药去。”吕芝芝说着就要将人拽起来。

    赵元浸除了继续疯,就只有沉默。

    他选择了沉默,乖乖地跟着吕芝芝往回走。

    被吕芝芝搀扶着,缓步走在河滩上的碎石子上,赵元浸在等吕芝芝开口。

    自己身上的伤,她总该要问的吧?

    眼看小石滩快走完了,吕芝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大人,您身上的伤,是什么人要害您,您知道吗?”

    她怕他太傻,被人追杀,不知道还手,更不知道疼痛,还把杀手错当成了野猴子。

    野猴子会用利器?那一身的伤分明就是刀剑所伤。

    吕芝芝明亮的大眼睛里分明写着,赵元浸你就是大傻子。

    的确,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傻子,不仅她这样认为,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赵元浸知道,除了疯下去,他没有别的生路。

    只是,对于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冒名下属,他倒也不用疯得那么卖力。

    “不是告诉你了吗?是野猴子啊!”赵元浸换了副笑脸,眼神里天真无邪让人不容置疑,说完凑近吕芝芝的脸,盯着那双好看的杏眸又重复了一遍,“野猴子!”

    呃……

    吕芝芝很快泄气了,果然如自己所料,不仅疯,而且傻得够够的,连人和猴都分不清,被人追杀也不知道跑,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树林,只怕他早没命了。

    可是,为什么这些人三番五次要追杀他呢?

    翊光和陈旁他们肯定都知道其中隐情,却故意瞒着自己。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吕芝芝决定等回到县衙一定要找翊光问个清楚。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吕芝芝家中,一路上,吕芝芝又少不了各种嘱咐交代,仿佛在教导一个三岁婴儿。

    朱三清摆好了早饭,吕芝芝见赵元浸的右肩受伤,怕他使不上力,端了药碗,用汤勺搅了搅,舀起一勺送到赵元浸嘴边,“来,张嘴!”

    赵元浸皱着眉头,紧闭双唇,心里暗嘲,我已经智障到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吗?

    吕芝芝以为他嫌药苦,不想喝药,伸手抓过来一个糖角包在赵元浸面前晃了晃,“来,乖乖喝药,喝了药就给你吃这个甜甜的糖包子,好不好?”

    赵元浸咧嘴露出一个苦笑,为了预防她再整出别的花样,只好点头接受了这育婴般的照顾。

    吃完了早饭,吕芝芝望着赵元浸那一头乱发,试探道:“大人,我给您梳梳头发可好?”

    她在衙门里,听李青隐抱怨过,大皇子从不允许她近身伺候。

    没想到这一次,赵元浸竟同意了自己的提议。

    吕芝芝找来她兄长的旧衣服,发簪之类的,端了盆清水,在门前槐树下摆了桌椅,扶着赵元浸在竹椅上坐下。

    盛夏时节,满树的槐花在风中摇曳,风里都是槐花的香甜,不时有洁白的槐花飘落在桌上、水盆里、还有赵元浸的肩上。

    铜镜立在桌上,镜中映出赵元浸俊朗的脸,娘说得没错,赵氏儿郎都生得好相貌,眉如山峰,眸似寒星,面若冠玉,英俊不凡。

    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吕芝芝用梳子蘸了水,轻轻地梳过发丝。

    她站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脸,又怕弄疼了他,怕他连疼都感知不到,便对着镜子小心嘱咐道:“要是我梳疼了,你说一声啊,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镜中的人眉眼罕见地露出舒展的笑容,微微点头,“我不怕疼,你尽管梳吧!”

    赵元浸的印象中,除了他母后,再没有别的女人碰过他的头发。

    这在楚王府是人人皆知的禁忌。

    离开京都后,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不能再近他的身,除了那日开会下令赶制鲁班木,翊光获准为他梳洗了一次,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动手梳洗。

    吕芝芝为他挽好头发,又找来一根发簪正要替他簪上,却被他制止了。

    “我要你头上的那支。”赵元浸从镜中望着吕芝芝的头上,竹子状的银簪在阳光照耀下,光洁明亮。

    这银竹簪是她行及笄礼时,阿爹为她打制的,兄长芒芒也有支一模一样的。

    他怕她不允,又连忙送上一个有些讨好的笑,“你的干净!”

    吕芝芝一愣,看到镜中的笑容,莞尔一笑,“好,大人不嫌弃就好!”说着便取下头上的银竹簪。

    不料,簪子拔出,吕芝芝一头乌黑的秀发如瀑般倾泻下来,衬得那张小脸儿越发娇俏。

    “哎呀!”吕芝芝惊呼一声,手里攥着赵元浸的发髻,一时腾不开手来去收拾自己的乱发,也只好索性由它去。

    男子嘴角的笑容越发舒展,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镜前,仿若在痴痴地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

    “好了!”吕芝芝将那支银竹簪插进他的发髻,然后立刻手忙脚乱地挽起自己的长发。

    即便赵元浸反应迅速,吕芝芝还是捕捉到了他眼角的那最后一抹笑,“让大人见笑了。”吕芝芝飞快地拾起一支旧簪子插进自己的发髻里,讪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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