灏州,云郡。

    时值九月,可天气还是那样燥热难耐,一连好几日日光灼灼,直到今夜,天空中似有雷声空轰,阴风卷得路边树叶猎猎作响。

    闻着空气里夹杂的草木清苦味,沈婳想今晚怕是要下大雨,得找胜儿给自己留把伞。

    沈婳照例从宴月楼后进。

    宴月楼,云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销金窟,夜夜灯火通明,天还没黑门前就开始热闹起来,八方来客络绎不绝。

    在楼后都能听到今日前楼的鼎沸人声,沈婳心中越发肯定,跟胜儿哥提前说一声是再明智不过了,没准到时候伞给客人的都不够用。都怪自己傍晚出门时忘了带。

    推开楼后小门,正好迎面碰上个跑堂小厮端着茶托从楼上下来,看见沈婳进来忙里抽空打了声招呼:“焦乐师,您来了。”

    沈婳含笑回应,忙问: “胜儿哥在何处?”

    “三楼,和芸娘对账呢。”

    沈婳也不耽搁人家,道了谢后转身穿过上上下下的男男女女人流,路过一张妆容精细的面孔,直往三楼茶室去了。

    门前敲了两声,吱嘎一声,门开。一个……的少年,开门,见是她,微皱的眉头松开,笑着问:“焦焦?有什么事。”

    “今天走来风劲大得很,晚上恐怕要下雨,拜托胜儿哥给留把伞。”

    沈婳与楼里签的是聘契,不住楼中。三年前,她机缘巧合得知宴月楼招琴师,开出的聘金十分厚道,便女扮男装化名焦云来应聘。顺利聘上乐师后,隔三差五晚上过此弹琴卖艺。

    宴月楼鱼龙混杂,不问出身,只是她女子身份瞒得过客人却瞒不过见多识广的芸娘和管事胜儿。不过他们需要的只是的技艺给楼里吸引客人,她需要钱,各取所需,双方心知肚明,也不拆穿。

    胜儿哥爽朗一笑:“嗨,多大点事。你找月儿领,要多少拿多少。以后这种事焦焦自便便是。”

    想起胜儿开门时的愁容,沈婳问:“胜儿哥是有什么难事?”

    胜儿叹了口气,丧着脸:“近些日子公子可能要来云郡查账,芸娘和我熬了三个通宵都没能把账簿理清,到时候恐怕又要被骂……到时侯你可得在,当我挡挡公子的怒气。公子虽不骂人,那目光透透的,一眼能找错漏。我和芸娘都怕得要死,这三年还好有焦焦你在帮我们圆。”

    看着胜儿哥看求救似的恳切眼神,她郑重地点头。脑海里浮现其那位公子从容清雅的模样,不同胜儿的如临深渊,她心中却是微微有些期盼。

    “今日似乎客人比平日多,我先下去准备了。”沈婳道。

    胜儿说:“是,今日杨家的杨烁公子请了些客人来吃饭。不少商人官员听说他要来,也都赶来,想攀攀关系,哪怕是混个脸熟。”

    沈婳闻言感叹:“原来如此。这杨烁公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 就算自己爹过来,都引不起这么大声势。

    胜儿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小声叮嘱沈婳道:”这个人其实是个混世魔王,不过个杨家外嫁的庶女之子,年幼没了父母被送回杨家养大。打着杨家和皇后的旗号四处行霸,张口闭口‘我姑妈杨皇后’,在熙京没人敢得罪他,是以目中无人惯了,不知最近为何来了灏州。你一定小心避开。”

    竟然也是杨家的人吗?

    “谢谢胜儿哥,我知道了。”沈婳转而担忧问,“是否需要我去提醒一下其他兄弟姐妹?”

    胜儿笑:“不用,上个月有天你不在时,他来过一次,大家都已心里有数。”

    沈婳放下心,便下楼去准备。

    *

    过了半刻钟,宾客尽欢。前面的歌舞跳完,排到沈婳独奏琴曲作为中插,沈婳抱着琴上台。

    眼前这些人都已经染上三分醉意。

    “继续喝!今日我做东,吃、喝、玩都算本少爷的!”

    沈婳余光看了眼,楼中面向舞台视野最好的坐席上,一个年纪约二十岁的男人,一手提着酒壶,单脚踩在檀木椅上,脸庞发红大喝一声道。

    不用想,那人大概就是杨烁了。

    沈婳不会过多关注客人,只沉浸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母亲乔云珺自幼擅琴,以琴艺闻名乡里。她儿时坐在母亲怀中聆听,耳濡目染,从摸上琴弦那刻起,琴曲像是上辈子就习得过般,自然而成。

    指尖拨动,勾抹挑剔,轻灵琴音从指尖流出,飘荡在楼中。宾客里会赏琴的自然能因琴音而悦,不会赏琴的,就以琴音为吃喝玩乐的旁白曲,她也不会心中不悦。当然,如果可以她还是更愿意在茶室弹,少一些上舞台演奏的活儿。

    “我舅舅…”杨烁抱着宴月楼头牌,打了个嗝继续说道,“即将上任灏州刺史,你们都给我小心点,敢落我的面子让你们这些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杨公子哪里话,小的们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五体投地敬仰着您呐!”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捧着酒杯,脸上褶子都挤在一堆谄媚笑道。

    这番马屁实在拍得杨烁舒适,他多看了眼方才说话的男人:“你不错。喝!”跟他碰了个杯。

    其他人纷纷蜂拥而上,好听的话一套又一套地奉上,生怕体现不了自己的心意。

    “杨公子犹如天上之明月,我等可望不可及啊。”

    “公子雅量,气势吞山河犹如项王临世啊。”

    “公子仁德,对在下之恩犹如再生父母……”

    在宴月楼干活,最基本的就是要有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素养,因为永远无法预知,一些个醉酒的人会显露出怎样奇形怪状的一面。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沈婳都见惯了。

    直到又两刻钟后,气氛忽变。

    起因不过是小事,一位商人模样的男子从二楼雅间完吃饭谈完事后跟友人一同下楼。或许是此人心头有事,没注意到杨烁这一桌人,直直略过了。

    杨烁偏偏看到了他,大喝一声:“站住。”

    商人神情僵了一瞬,很快挤出一抹讪讪笑颜:“杨公子,竟不知今日公子也在。”

    “你是不知道,还是装作没看见啊?”不等杨烁开口,旁边已有人为他出言责难。

    杨烁冷笑:“宁掌柜生意做大了,眼神和记性都不太好了啊。去年你怎么断我西行的货来着?害我十万两银子打水漂!今天竟然在这里碰到宁老板,实在难得啊。”

    宁掌柜一听,吓得腿脚发软,连忙摆手解释道:“公子真是误会在下了!当时的货不是我断的,要是知道那是您的,给在下十个胆子也不敢呐。”

    “是吗?”杨烁笑笑,眼神骤然阴沉:“给我打!”

    沈婳见这样的场面心头也发慌,刚好到一曲尾声,琴音终止,她连忙抱着琴下台躲到一边。她还未见过谁在宴月楼如此闹事,今日真是来了个混世魔王。楼上的小厮瞧见下面乱作一团,立马跑去请芸娘和胜儿出来镇场。

    胜儿匆匆赶来,却也拉扯不开。杨烁年轻力壮,左一拳右一拳,打得宁掌柜口吐白沫,眼睛渗血。胜儿好声好气地去劝,却直接被杨烁给一脚踹开。

    沈婳连忙奔过去,放下琴,扶起胜儿:“怎么办。”

    胜儿抹了去唇边的血,道:“芸娘已经前去报官,只能等官兵来。” 沈婳闻言默了一默。

    这边杨烁打人却好像越打越起劲,眼看着那个商人只剩下一口气。杨烁一把把他扔到裹着饭菜的茶杯碗盏碎片中,抓着商人衣领狞笑道:“本公子从不做亏本生意,乖乖交出地契和运路,给你留条狗命。”

    那商人已经半死不活,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彻底晕死过去。可怜先前跟他一同下楼的友人早就不见人影,最后还是胜儿安排人抬走的。

    芸娘半路听说杨烁人走了,也折了回去。一看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气得牙痒痒,直骂:“该死的二世祖,真当这天下没有王法了!” 可是骂归骂,芸娘也知道按杨烁说的,如果他舅舅就是未来的灏州刺史,他们生意人得罪不起。

    最后只能恨恨一跺脚:“好歹也赔点钱给老娘啊!又得熬夜做账,怎么给当家的交差。”

    楼里生意被这一闹也没法继续,等收拾好后,外边天果然下起了大雨,客人少了许多。胜儿忙上忙下,打理完了后续事。听见屋外雷声,便对沈婳说:“今晚你也受惊了,屋外下起这么大雨,就先歇工吧。我送你回去。”

    沈婳摇头说:“不用了,我家不算太远,自个儿回去就行。楼里恐怕离不开胜儿哥。”

    胜儿确实有点忙,但他知道焦云毕竟是女子,还是担忧:“屋外雨可能越下越大,你……”

    “没关系的,我有数。放心。”沈婳语气坚定,微笑着反劝他:“你快去忙吧。”

    正这时胜儿被后厨小厮唤了声,便只能匆匆多叮嘱一遍后离开了。

    *

    即使雨夜中视线不够清晰,回家的路小路她不用眼睛都能摸着回去,绕过屋后池塘,沈婳撑着油纸伞回到沈府后院里矮墙外边。把油纸伞先找了个茂密的草丛藏起来。

    磨拳擦掌,轻身一跃矮墙边,借力翻身,一跃而下。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巴掌大的小破院里,站着十几个影子。

    窒息般的寂静。

    前边一群奴仆丫鬟提琉璃灯分两边站立,以及溶溶灯光映照出父亲沈青柏与夜色无二的黑脸。

    沈婳大脑一片空白,心狂跳不止,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沈清看她一言不发,更怒,直接跨步上前,手一挥狠狠给了沈婳一巴掌。

    “混账!”

    巴掌声和他的嘶吼一样响亮。

    盛怒之下的力道直接扇得沈婳跌坐在地,她忍不住捂住发麻发烫的左脸,抹了下唇角破而流的血。同样的痛觉让她想起来母亲去世那年,杨娥装作被她推得小产,那时是父亲第一次打她。秋夜凉雨早已沁润她的头发,雨水顺着脸庞不停滑落。

    她狂跳的心反而静了下来,平复到无波无澜。

    沈婳抬眸看向沈青柏身旁俏然站立,摸着手腕上玉镯冷笑看戏的杨娥。

    雨夜里,杨娥穿着一件短衣浅绯大袖襦裙,上衣裙摆金线绣着缠枝牡丹。她惯常满头金银簪,极致繁复华丽的装扮的确给那张寡淡娇柔的脸蛋添了几分风情。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中,琉璃灯光映在裙摆上,亦流转生辉。似是绣娘量错了尺寸,她的袖口微微短了一寸,或收或放,巧然露出细腕上的镶银满绿翡翠镯。

    杨娥只年长她十岁。

    是父亲在岳县做县令第五年,领回来的女人。

    那年疫病兴时,父亲不声不响领回来个妙龄女子,气得阿娘去城外寺庙施粥,却不幸染疫病,沈婳也去寺中小住照顾她。可病情稍缓后回府中,日日被杨娥恶心,阿娘大怄,自此缠绵病榻。

    沈婳不分日夜照顾,最终还是眼睁睁见阿娘撒手人寰。当年阿娘温柔摸着她的头,说:日后皎皎出嫁,阿娘便将这祖传的翡翠镯子赠与你。

    满绿镯在阿娘临终那日苍白枯瘦的手腕上,宽大得能晃好几个半圈,可惜最后铛啷落地,碎成了几瓣。阿娘下葬后,她拿着碎镯去请老银匠镶起来,可一回沈宅就被杨娥夺去,她告到沈青柏那里也不过以“代为保管”打发了。沈婳自幼读过不少诗,却在那一刻懂了何谓,“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泪。”

    那只原本属于母亲的镯子,从此被杨娥戴在手腕上,像是战利品般炫耀。

    而当沈婳看见杨娥身后躲避着自己目光的婢女,心头便明七八分。

    她声音颤抖,牵扯唇角带来的痛意不如此刻心头十分之一。

    “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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