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儿颤抖着往杨娥身后再退了一步。

    被巴掌打的疼,尚可忍受。而第一次被信任之人出卖的疼,让人觉得像是心口被剜了一个洞。

    沈青柏大动肝火:“如果不是素儿禀告,我竟不知道这些年,你背地里背着我干了些什么龌蹉事!去青楼卖艺、给我下避子药?简直是一个不知廉耻、心狠手辣的恶魔!还有谁敢娶你?是生怕我这个当爹的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柏郎,这些年为了要个孩子,妾吃了多少药、受了多少苦!谁知她竟然偷偷在你的吃食里下避子药,亏得还以为她有孝心呢。婳儿真是太无法无天了……”杨娥边说着,眼泪又不要钱似地掉。

    “我本不愿让你这么快出嫁,谁成想你早就混在青楼,如此不检点!还学些下流手段来害我无子。”沈青柏已是怒不可遏,“带去院中家法伺候!”

    两个仆人把沈婳从地上拽起,架着送去了正院里已经摆好的木凳趴着。

    两指宽的木板淋了雨更加湿重,一下又一下打在沈婳身上。

    沈婳一声不吭,唇被牙齿磕碰破皮渗血,面色惨白。脑里断断续续浮想,为什么素儿要背叛自己?方才沈青柏说的话是何意?

    六年前素儿被其父母卖到沈家,母亲和她都把她当自家人对待,素儿是清楚她为什么要去青楼卖艺赚钱的人,为什么……还是出卖了自己……

    而在沈青柏眼里,沈婳一惯会察言观色,乖顺听话,如今跟换了个人一般竟然还死撑。

    这种下位者无用的气性无疑是在挑战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和脸面!

    沈青柏越怒,训斥道:“混账,还不认错!?你如此冥顽不灵,简直没有半点你娘亲的贤淑。” 听到他说起那个死去的女人,杨娥看戏的愉悦感瞬间降了几分,但又想到,还好那个女人死了,留下女儿任自己摆弄拿捏,又觉快意。

    沈婳心中发冷,看着沈青柏冷峻而道貌岸然的脸,怒目切齿道:“我娘就是太贤淑才含恨九泉之下,你根本不配提起她!”

    她含恨的眼睛让沈青柏感觉到熟悉,沈婳容色更胜其母,唯有这双眼睛,像极了乔云珺。杏眸含怒,冷淡疏离。

    “放肆!继续打,二十板一板都不许少。”沈青柏气得冒火,并吩咐,“打完了关回西厢房,看牢了不许放出门!”

    愤愤拂袖而去。

    沈婳被嬷嬷拽回西厢房扔进拔步床时,已是深夜。

    屋内只有一支烛火葳蕤颤动燃烧,她怕黑,死活求着下人点了再走。

    越是疼痛,沈婳意识反而越清明。阿娘临终前手腕掉落的玉镯,杨娥离间她和父亲成功时得意而微勾的唇角,三年前和今日沈青柏打她耳光时怒恨交织的眼神,还有素儿……当年梨花树下她感怀阿娘教她认字读书,对阿娘说以后她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对自己好……

    第二日一早,门扉发出轻微的开合声。

    因背和臀发肿发痛,沈婳只能趴着睡,脸朝向床内侧,被子也盖不得。她眠浅,从门开的那一刻就醒了。

    听着有人步履轻缓地进屋,放了东西在桌上。

    良久没人说话。沈婳既不想说,也不想动弹。

    却听“噗通”一声,是膝盖跪地的动静,紧接传来女子哭声:“小姐,是素儿对不住你。”

    她知道是她,她也知道她醒着。

    沈婳还是趴着望着床内侧,似乎要把木头上雕刻的荷花纹看穿。

    约莫一盏茶时间,素儿的哭声放缓了。沈婳克制自己,不带情绪起伏地问:“为什么?”

    素儿哭着说:“前日小姐去书肆买书时,杨家有位夫人来了府中。说,当初老爷娶了娥夫人靠着杨家升上了云郡太守这个多少人一辈子摸不着的位置,升官又娶娇妻,如今也该报答杨家一二,给小姐你……说了亲。”

    沈婳冷笑一下:“我爹答应了,是吗?”

    “老爷没明说,从神情来看……是默许。”

    沈婳自然知道其中自己的好“母亲”也出了不少力,杨娥向来算盘打得精细……不,沈婳忽转头,目光如箭射向素儿,“说的是哪个公子?”

    “杨家四房外嫁女之子,杨烁。”

    沈婳眼中的光一瞬黯灭,双目放空,她忽地发笑了。

    果然啊,以杨娥的好本事,怎么可挑放好人给她。

    “你知道此人是个人渣?”

    “我……奴婢特意去打听过,这个杨烁生性乖戾,欺男霸女,在熙京早已臭名昭著,路上女子一听杨烁要到都会立马躲起来……更可怕的是他家的婢女……被玩弄死的,不知其数。”

    沈婳明白了,如果她嫁给杨烁,素儿会是陪嫁丫鬟同入杨家。素儿是怕这个,害怕陪嫁过去被弄死,而如果出卖她的秘密给杨娥投诚,她反而能继续呆在沈府过安稳日子。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九月初的早晨并不冷,沈婳却自觉如置身冰窖,身心俱凉。

    “是啊。”她自嘲道,“我一个在郡守府宅里不受宠的女子,连自己都周全不了,又怎么能护佑素儿姐呢?”

    她唤她素儿姐,她唤她小名皎皎。私下里沈婳与素儿同吃同住同睡过,没外人时不让她自称奴婢。

    素儿也想到了过去种种相互依赖,在杨娥手下共渡艰难的日子,她心有愧,但她实在害怕。杨娥把持后宅,女子婚姻父母之命,就算没有杨烁,也有张烁、李烁,总之不会把小姐嫁去好人家……想到此,素儿哭得越来越汹涌,为自己命苦哭,也为沈婳命苦哭。

    “我理解素儿姐避凶趋吉的苦衷,你是阿娘带到我身边陪我长大的人。”沈婳从枕头下掏出一个荷包,伸向素儿,压低声音道,“这是我这存下的一点银子,你悄悄收下让信得过的人找杨娥买走你卖身契,剩下的银子存做嫁妆。这三年你因我不受杨娥待见,其他仆人也跟着捧高踩低,是我拖累素儿姐了。“不知何时,说着说着,沈婳早已泪流满面。

    素儿更是羞惭地捂脸大哭,抹泪道:“奴……奴婢怎么能收小姐的钱。”

    沈婳不能大幅度动身子,拿着荷包僵着手,拿出不耐烦架势道:“让你拿就拿着,我也不需要你了。里面还有我娘给你留的一份嫁妆,可惜她走得早,没存多少杨娥就来了。”

    素儿不愿接受,沈婳说:“你非要我起身才肯答应吗?”

    素儿猛然想起自己本是要给小姐上药,忙说:“小姐,无论如何身体最要紧,奴婢先给你看看伤口。”

    “好。”

    连上了三日药,沈婳终于能下地走路了。

    在她的执意要求下,素儿最终收了荷包。沈婳告诉素儿:她已经想通,嫁给谁都是嫁。杨家好歹是皇亲国戚,也不能算差。至于杨烁,她觉得不过是好色花心一点,男人这样很正常。

    这些态度是她故意拆碎了,断断续续传达出的。果然,沈青柏觉得她有反省,盯她的人手也少了些。

    这日夜里,沈婳摸出藏在暗盒里的小刀和积攒的银票,撬开窗户一角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

    可是偏巧不巧,人刚从院后翻出。杨娥忽然想起来去看沈婳伤的情况以免耽误出嫁,便带着府中侍女去女主院中。

    却没成想一开门,房中空无一人。

    杨娥大怒,惊叫道:“小姐跑了!快!快来人,把人给我抓回来!”

    *

    三年前几次与杨娥争,沈青柏都偏向杨娥。从当年杨娥故意装病害她挨了沈青柏一巴掌那一刻,她就明白,她没有了父亲。

    被杨娥拿捏的日子里,她机缘巧合寻到去青楼弹琴卖艺赚钱的路子。从那一刻起,沈婳心中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有一天能靠自己的本事过日子。

    可是即使不再期待,也还是会被沈青柏的冷血刺伤,没想到他为了讨好杨家能把她往火坑推。

    沈婳翻出沈府后,她不顾伤痛,一路狂奔。摸着腰间缝合口袋里的银票,这是她所有的家当。她会一点医术,打算去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开个药馆。

    可是她还是低估了杨娥的反应速度,沈青柏又是郡守,一个令下就封锁了云郡出口,派出军中守捉兵在城中搜索。

    沈婳躲在街角两次与守捉兵擦身而过,心头愈发沉重。

    怎么办?她心中惶惶。

    回头看见巷子深处隐有火光,沈婳心头一颤。

    “小姐!婳小姐。”隐隐听到沈府的人紧在后四处搜寻的呼喊。

    便什么也顾不得,直往前跑。

    沈婳绕开云郡人烟多的街巷,揣着怀里的银票,抹黑寻找着出城的路。

    “那里有人!”有人眼尖看到了她移动的身影,一群人呼啦冲上来。

    沈婳心急如焚,可腰部的伤痛让她难受万分,步子想快也快不起来。直到跑入了一个江边树林中,印象中此处的水通往郡外。

    月色清寒,树荫阴黑,似参差鬼爪伸向夜幕。

    树荫外是幽幽江水,林木相隔间可见,些许支轻舟泛于水上。

    几息之后,一小队人追到了江边。

    却没有见到人。

    “刚刚明明看到有个人影在这个方向,怎么现在又没了?”

    “是啊。真是有鬼了,一个小丫头片子都这么难搞,回头不得被头儿骂死。”

    “不管如何,一定要找到。记得杨夫人暗中传的话,找到后不露馅地杀死这丫头,有重金酬谢还包升官。”

    “真的?”

    “千真万确。”

    “走走走,赶紧多找找。”

    这小队人急急忙忙换了个方向,往桥另一头去了。

    沈婳听着人脚步远去,躲在树下草丛里已是泪流满面,又惧又恨!

    杨娥竟然是要对她赶尽杀绝。

    阿娘,阿娘,我该怎么办?抬眼望向夜幕中的点点星光,无助和脆弱几乎就要把她击垮。

    她躲在草丛里抹泪,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绝望之际,离江边约摸十尺远处,有一只鸟形木船缓缓经过,出现在沈婳的视线中。

    她抹掉眼泪,横下心想:陆上已经被封锁,走水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婳扎紧了衣服,看了一眼身后附近没有追兵,迅速潜入水中。

    一江映月辉,夜色下水面如绸起伏。

    木船上。

    钟远给主子倒茶,却听见岸上传来的隐约调兵令声,不禁疑惑:“城中今夜是出了贼?竟连守卫兵都出动了。”

    玄衣少年拿起茶杯,漫不经心地点了句:“ 少理闲事。”

    钟远立刻整肃神情,挺直了腰身。

    主子问:“近来有何动向?”

    钟远又躬身回禀道:“苍山传来消息,太子在猎场向陛下建言,提了个培育良田的“踏肥法”,陛下大赞其贤德。暗线打探到,这实际是度支郎麾下一门客献上的计策。”

    少年微抬眼,淡淡嗯了一声。

    钟远想到了一件事,犹豫要不要报,想着与杨家有关还是说道:“主子,还有一件发生在云郡的小事。“

    “说。”

    “前几日有个富家公子在青楼把一业州盐商打成重伤,暗线里有人同那商人做过生意,有交情,说那公子不仅打盐商还抢走了盐商的屋宅地契以及货运路子,他看不下去,案发第二日告到郡守面前,那郡守只以殴人之罪罚杨烁赔些药费。结果昨夜盐商死了。暗线后来才打听到两件事,一是这打死商人的名叫杨烁的公子是即将上任灏州刺史杨泊的外甥,二是这郡守正打算把女儿嫁到杨家。”

    玄衣少年冷笑一声:“云郡倒成了杨家的天下了。”

    “不止云郡,整个江南,顾家没后,杨家一路收买贿赂不少官员为己用。杨泊这个灏州刺史官位,听说背后也有杨后授意。”

    “灏州距熙京远达千里,也为杨家暗控。”少年把玩青玉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叩杯身,眼底一片冷然:“倒是一盘大棋。”

    此次秘下江南,收获颇多。

    却听水波声响起,一只纤细莹白手臂扒到船舷上,奋力一跃至甲板上。还没等她睁开眼看清船体,只感觉到一缕凉意,一柄长剑横上她纤细的脖颈,剑刃在月色下泛起冷白的光。

    沈婳被吓得一下跌坐在甲板上。

    暗卫影川冷声向船舱道:“主子,有人爬船。”

    沈婳迷蒙的视线中,见一个身姿颀长的黑衣人正从船舱走出。

    她闭目甩了甩头,面部的水渍褪去,视野终于清晰。

    待她睁开后抬眼望去,撞入了一双寒星似的眸子,极冷郁。

    钟远跟在少年后出来,本以为是又来了个不知死活的刺客,却没想到是个绝色女子,纵然见多识广如他也一瞬呆了神。

    此女一身明绿广袖齐腰襦裙被湖水浸透,衣袂紧贴她身子,勾勒出豆蔻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莹白肌肤若隐若现。如墨长发随意垂落至纤腰,几缕湿碎发贴着巴掌大的小脸上,更衬得容颜绝色脱俗。

    少女眉如远黛,眸如弯月,不点而朱的唇色被浸润后越发娇艳,杏眸中俱是不安和害怕,惹人怜爱。如雾长睫轻颤,面露凄色,反增一种破碎而脆弱的美。

    在夜色下清丽如魅。

    实在绝色。

    而耳边却传来主子冰冷暴戾的声音:

    “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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