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昔站定,微微笑着看向公主:“臣不画。”

    这三个字落地有声,就像陶瓷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五公主反应了好一会,她少有听见别人对她说“不”这个字,因此感到异常陌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她的语气放得很慢。

    “臣不画。”谌昔面不改色。

    五公主怒了,伸手要去扇他,伸到他脸边又觉得污了自己的手,于是收回手来,气得直跺脚,嚷嚷到:“黄雀、仓庚、翠玉,快把他拖出去,把他的手剁了拿去喂鱼!气死我了!这个逆臣!”

    “可是,公主……”一群小宫娥小太监纷纷跪倒在公主脚下,磕头如捣蒜,“小的不敢呀,小的不敢……”

    “快去!”五公主瞪着谌昔咬牙切齿,用脚踢着身边的仆从,“这是本宫的命令!”

    “公主……可是……”小太监仓庚磕着头说,“谌学士天下闻名,深受陛下喜爱,小的若是伤了他,可是得人头落地啊。”

    “我不管!这个逆臣胆大包天,竟敢忤逆我,我就要砍他!”

    “可是……他的父亲谌豫大人,是我朝战功赫赫的封疆大将军啊!小的可不敢得罪……”翠玉哭得梨花带雨。

    “我不管,我就要他的手喂鱼!”

    “他的母亲是燕国的长公主殿下,这要是得罪了,小的……”黄雀苦苦哀求到。

    “我不管,我担待着呢,你们只管去办!”

    “可是,他的祖父安远侯曾经救过陛下的性命……陛下下旨,保谌家世代……”

    “烦死了,你们都滚一边去!”五公主将脚下的仆从踢开,跑到谌昔跟前来抓了他的手腕,“原来你是倚仗着你这显赫的出身,不把本公主的话放在眼里。我必要你好看!”

    说罢,五公主拉着谌昔的手就走到宫外,边走边嚷嚷着:“快拿大刀来,要磨得最锋利的那种!本公主要亲自砍了他的手!”

    宫娥和太监们,见这场面纷纷像受惊的鸟雀一般四散飞走,既不敢得罪这个身份显赫的谌学士,更不敢惹得五公主生气。

    “没有大刀剪子也行!下贱的奴才,你们跑去哪里?我哪里就吃了你们!没胆的崽种!”

    五公主头一次被宫里宫外的奴才们冷落了,气不打一处出,这才发现自己拽着谌昔的手孤零零地站在日头低下,也无人为自己遮阳,不禁觉得颜面尽失,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撞碎了,忽的难过起来。

    她拉着谌昔快步走到院墙偏僻的角落,低头将他白皙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终于将他的手甩开,背过身去,冷冷地说:“留着你的这只手,日后本公主定来取走。”

    谌昔低头看右手,手腕处已经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还渗出了血,他忍着疼痛,并未出声,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条手帕包扎伤口。

    正在这时,他忽的见到自己的手臂上有一滴凉凉的水珠,似乎刚落下不久。

    哪里来的水珠呢,他抬眸但见暑气炎炎,日光澄明,树影下五公主的背影寥落,瘦弱的肩膀似乎在颤抖着。

    蓦然间谌昔心中有了愧意,低头包扎着伤口,过了半晌,抬头对树影下的女子说:“臣不该忤逆了公主,臣为你作画便是。”

    “我不稀罕了!”五公主转过身来,瞪着一双哭得像桃子般红肿的眼睛,极其无辜的,像小白兔一般。

    她嘟嘟囔囔地说:“我不要你的破画了,你给我滚出去!”说罢,眼泪忍不住簌簌地掉落下来,整个人脆弱得就像风中纤弱的棠棣花。

    谌昔无助地站着,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短短的一刹却煎熬得似乎过了一年。

    他到底没有惹哭姑娘的经验,也没有哄人开心的经验,何况这个姑娘还是臭名昭著的女魔头。

    “那臣……”谌昔惴惴不安地说,“臣告退了……”

    见到五公主并未回应,谌昔低下头慢慢地往后退去。才走了两三步,公主擦干眼泪又把他呵斥住了。

    “喂!大胆逆臣!就这么放你走,岂不是便宜你了?”五公主双手叉腰,气势凛然地扬起脸看着他。

    见到这个女魔头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样子,谌昔终于放下心来,莞尔一笑:“请公主责罚。”

    日光透过斑驳树影,落在谌昔的脸上、身上,疏影间,他的眉目如同山水般温润。

    五公主看着他,一时看呆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你来替我办一件事情。”

    “这……全都要吗?”谌昔握着狼毫,面对着案上堆积的画卷,面露难色。

    “既不让你为我作画了,就落个款的功夫,也耗不了多少时辰,自然是全都要的。”五公主展开一幅又一幅画卷来,凑到谌昔面前,“这是我去年画的《荷梅交辉图》,这是《雪夜图》,这是……”

    谌昔皱着眉头,将她展开的画一一看了,摇了摇头,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惨绝人寰的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对五公主作揖道:“公主,不是微臣要忤逆您的意思,只是……这些画,谌昔真的不能落款……”

    “大胆逆臣,你又要干什么?”五公主气得把手中画卷掷到他身上,蛾眉急蹙。

    “公主休怒……”谌昔一脸为难,有点委屈地说,“您看这副《荷梅交辉图》,且不说笔法拙劣,着色……”

    见到五公主的怒颜,谌昔立马把后半截话咽下去,重新说道:“这图里画了荷花和梅花,就是违背了常识。荷花开于暑热,梅花开于严寒,怎能画到一起去呢?”

    “怎么就不行了,都是好看的花,画到一起就是百花谱了。”五公主瞪了他一眼。

    谌昔被呛得不能言语,将目光放到另一幅《雪夜图》上,沉默了半晌,谌昔终于忍不住了,指着画卷上用笔粗糙的图案问道:“恕臣斗胆一问,这《雪夜图》中为何在大雪中画了这许多猫呢?”

    “这些是野兔,”公主指着画卷,饶有兴致地说,“你看这是兔耳朵,这是兔尾巴。”

    “那……既然地上都是积雪,为何屋顶和树上全都没有呢?”谌昔追问道。

    公主这才想起来自己作画的时候并未想到这一层,是自己疏忽了,但嘴上却说:“那是你不懂我的用意,前夜大风将屋顶和树上的积雪都刮走了!所以这图原本叫做《雪夜大风图》的。”

    “这……”谌昔沉默了。

    “你这逆臣,愣着干嘛,快快起笔!”公主不耐烦地催促到。

    “不行不行,”谌昔摇摇头,“微臣断断不能落款的,不然我的名声……”

    五公主白了他一眼:“你方才答应得信誓旦旦,如今要反悔,可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你说自己‘蜗角虚名’,难道还舍不得了?”

    这下谌昔无话可说了。这满案的画卷,皆是五公主随意的习作,笔法幼稚拙劣,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谌昔对着五公主红肿的眼睛和她的“杰作”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说:“也罢也罢,若能讨得公主欢心,不要这虚名也罢。”

    五公主果然扬起嘴角笑了,站在一旁看谌昔题字落款,调侃道:“君子谌昔,真是个不守原则的人呐,刚才还大义凛然地说‘臣不画’呢,现在说什么‘若能讨得公主欢心,不要这虚名也罢’,真替你害臊啊!”

    谌昔也不恼,依旧挽着衣袖写字,轻声说:“公主不该说那句话的。”

    “哪句话?”

    谌昔放下笔来,背着手很认真的看着公主带着泪痕的眼睛,说:“公主有着尊贵的身份,有常人不具有的威严和权力,就算是一句轻飘飘的命令都能让人服从,何必再妄加恐吓之词,让人误会您是残害无辜之人呢?”

    公主这下明白了,他说的是“剁掉手喂鱼”的那句话。公主羞得脸通红,嘴上却不求饶,骂道:“你这逆臣,谁要你多管闲事!我爱说什么话,与你何干?”

    “公主方才的话是对我说的,自然与我有干系。”谌昔从容地看着她,“假若公主不曾说那句话,谌昔怎敢忤逆公主的意愿。只是谌昔是个鲁莽狭隘之人,是听不得恐吓的,因此扰了公主的兴致。”

    “你这逆臣是一等一的怪人,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公主年幼,又最得陛下喜欢,自然是没有人告诉你这话的。谌昔斗胆,也算是直言上谏了吧。”谌昔将最后一幅画的字题完,利落收笔,回身对公主说:“微臣是否可以告退了?”

    公主展卷欣赏着谌昔飘逸出尘的笔迹,狡黠一笑说:“你不问我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吗?”

    “任君处置吧。”谌昔对公主拱手作揖,云雀一般飞快地夺步而去。

    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跺脚:“这个逆臣,实在太无礼!”

    翰林院的各位学士都焦急地在门口等着谌昔回来,个个愁眉紧锁的,生怕他掉进龙潭虎穴里出不来。

    见到谌昔快步走来,所有人都欢欣雀跃,跑上前来迎接。甘仲像猴子一样跳过来,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盆子清水来,用柳条一挥,水珠全溅到谌昔脸上了。

    “阿仲,你弄的这是什么……”

    “柳枝沾水,用来驱邪的。”

    谌昔笑了:“胡闹!我身上有什么邪气?”

    “原本是没有的,只是从那女魔头宫里出来,难免沾染一些,还是驱除赶紧为好,别祸害了我们翰林院的兄弟们。我多洒一点!”甘仲说着,手中的柳枝挥舞得更欢了,将更多清水往谌昔身上洒去。

    “没了没了,现在是一点邪气都没有了!”谌昔苦笑着求饶,“快把你那柳枝收起来,我要换了衣服去见掌院大人了。”

    甘仲将手掌放在嘴边,凑到谌昔耳畔,悄声说:“今日我看掌院老头收到一封书信之后,脸色不太好看,你去见他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惹了他不高兴。”

    谌昔愣了一会,随后点点头说“好”。

    见了掌院姜千山,他果然脸色阴沉。

    “方才你见了五公主,可有惹出什么事端来?”

    谌昔低头想了一会,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无,只得沉默无话。

    “有人在传,你和五公主可是拉着手在她的瑶玉宫内外都走遍了!”

    谌昔闻言一惊,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先生息怒!就算谌昔有千百个胆子,有城墙厚的脸皮,也不敢做出这等违背礼法、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怎敢辱了父母师长,令尔等因我而蒙羞呢?”

    “那这样的传言,又是空穴来风不成?”

    “绝无此事啊……”谌昔一面辩驳着,脑海里忽的浮现出五公主拉着自己的手到处找刀的场景。

    怕就是这下被不知情的宫人看见了,在宫里宫外瞎传。

    谌昔在心中组织着语言,想着要怎么说才能显得这件荒诞的事令掌院相信。

    “若是在陛下面前,他让你解释,你也要这般解释吗?”姜千山的脸色铁青。

    “先生,当时的确是……五公主拉着我,但是,她是想要砍掉学生的手,却又寻不到刀,因此……她拉着学生走了一段路。想是不慎被谁看见了,因此有了这个谣言……学生惭愧。”谌昔话说完就觉得不好了,这种话比三岁孩童编的故事更荒诞滑稽。

    该死该死,本不该解释,这回误会更大了。谌昔心中直叫苦。

    姜千山冷冷地看着谌昔,沉默了半晌,忽的开口:“若是五公主的性格,倒也合理。”

    这话一下把谌昔弄得措手不及了。

    “你的手可保住了?”姜千山说罢,将关切的目光投到谌昔的两只手上。

    “勉强保住了。”谌昔从衣袖中伸出两只白皙的手臂来,这才想起手腕上还包扎着伤口,于是抱歉地说,“就是被她浅咬了一口。”

    “这邪女,太过骄纵蛮横!”姜千山面有怒色,一面将谌昔扶起来,一面对谌昔嘱咐道,“除了陛下的命令外,以后你只不要去理会她。”

    “学生知道了。”谌昔答应着,见到姜千山的面色并不半点缓和的迹象,心里疑惑,便问道,“先生还有其它的事情吗?”

    姜千山低头看着谌昔,冷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他:“这封信你可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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