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谌昔再次回到翰林院的时候,院中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了,看见谌昔便绕开了走,绕不开的便直挠头。谌昔未曾受到这样的冷落,心中已经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天,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甘仲悄悄地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阿若,你不在的这几天,那个女魔头三番几次地派人来翰林院墙外骚扰。把掌院老头都气吐血了!”

    谌昔吃了一惊:“是真的气吐血了?”

    甘仲笑着挽住他的肩膀,拍拍安慰道:“假的假的!不过那模样实在吓人得很!”

    谌昔闻言,少不得要去给掌院道歉请罪了。

    “你到底怎么惹的五公主?”掌院姜千山见了谌昔,开头一句便问道。

    谌昔面露难色,无辜地说:“学生从未见过这个五公主,她应当也未曾见过我。”

    姜千山背过手来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才名盛,得天下女子爱慕,往常就算是几个郡主、公主亲自来要见你,我都能替你担待着,能婉拒便婉拒。但是这个五公主……她却是个蛮横无礼之人,又最得陛下宠爱,我也无可奈何了!”

    “学生知道。”谌昔看了看姜千山,随即谦卑地低下头说,“必定是前几日学生没有去见五公主,惹了她生气,迁怒了翰林院众人。学生这就去见她,以了结此事!”

    姜千山嘱咐道:“她到底是公主,纵使你有一身才名,也要恭敬有礼,不可忤逆了她。”

    谌昔答应了,便径直前往瑶玉宫求见。看守宫门的小太监见了谌昔,骂道:“哪里来的脏汉,五公主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去沐浴斋戒,焚香念佛了,再过来!不然弄脏了瑶玉宫的地板!弄污了我们五公主的眼睛!”

    “这……”这小太监骂人的角度有够新奇的。

    谌昔叹了一口气,也不恼,想是自己没有亮明身份,于是详细说道:“劳你报送给五公主,小臣是翰林院的谌昔谌杜若,封疆元帅谌豫之子,已故安远侯之孙。”

    “啰啰嗦嗦的,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小太监扬手做驱赶之状,“你说你叫什么陈,什么若来着?算了,你先回!我再回禀。”

    谌昔心里叹道:果然是任性跋扈的公主,连宫外的小太监都趾高气扬的!这回算是碰壁了。

    正要走时,一个娇俏的声音喊住了:“是谌公子吧!快请进来!”

    谌昔转过头来,但见一个模样俊俏、温柔大方的宫娥迎了上来:“看门的不知道是您,请谌公子多担待!公主已等候您多日了,却不见您来,故而闹了些脾气。”

    她小心地靠近谌昔,低声说:“你只不要惹怒她。”

    谌昔点点头,似是得了什么武林秘籍。

    瑶玉宫上上下下堆金砌玉,如同天上神宫一般,富丽堂皇。宫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池塘小榭,地虽广大,却没有什么生机,鸟兽不多,池塘里只有几条伶仃的金鱼。

    “从前这里养了白鹭、孔雀、天鹅,也有小小的兔子和松鼠,可惜后来都相继死了。公主哭得伤心,都不再养了。”宫女翠玉一边领着谌昔走着,一边说道。

    绕过了九曲回廊,前面便是一池碧绿的池塘,中心有一座用翠玉般的瓦盖成的水榭。水榭四周皆用轻纱笼罩起来,但见人影绰绰,隐隐约约,不得分明。

    翠玉引着谌昔走上前去,掀起了纱帘,柔声说道:“公主,谌昔谌公子来了。”

    谌昔自在帘外拱手作揖,说道:“微臣谌昔见过五公主。”

    风动纱帘,露出细微的缝隙,影影绰绰,伴着池塘上荷花的清香,渗透入空气之中。

    “大胆逆臣,还不快跪下!”

    突然,从纱帘那处传来一阵呵斥。这声音突如其来,使得纱帘微微一动,惊得荷叶上栖息的蝴蝶蜻蜓都飞走了。

    谌昔愣了一会,饶是他活到十六岁,从未被这般高声呵斥,就算是大殷的帝君,对他也是有礼有节。更别说呵斥他的却是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了。

    虽然心中不悦,看在君臣之礼的份上,谌昔还是乖乖跪下来了。

    “逆臣!本公主且问你,前几日我派人捎去的杏花笺,你可曾收到?”

    “微臣……见到了。”谌昔犹豫了一下,将“收”改成了“见”字。

    “那你为何不赴约?莫非你这名满天下的才子谌昔,连诗上深意都读不懂?”纱帘那侧的语气带有鄙夷之意。

    听到“深意”二字,谌昔忍俊不禁,这撇脚的诗句再浅近不过了,哪来的“深意”呢。

    此时的谌昔却不知道,敌在暗他在明,五公主已经透过纱帘,将他的面容瞧得仔细了。

    五公主瞅着谌昔的笑,此时却似见云消雾散,皓月高悬,映照着群山冰雪,清净澄明。她微微一诧,心里暗自纳罕:这逆臣果然不负盛名,是有一副好皮相,能迷惑许多人。

    见到纱帘那边不曾再有动静,谌昔立马收住了笑,正色道:“谌昔不才,徒得这蜗角虚名,令世人蒙蔽。因此见得公主信笺,愈发惴惴不安,未敢得见尊颜,叨扰公主。”

    “这话倒是说得好听。”五公主对这般精致的巧言感到满意,语气也松动了些,“君子谌昔,你这名声之盛,不仅传遍大殷,就连远近邦国,也是口口相传。徒有其表也好,沽名钓誉也罢,本公主倒是想见一见。来人,把这纱帘钩起来吧。”

    “是。”宫娥答应着,上前来将水榭的纱帘都钩了起来,这时谌昔终于见到了传闻中任性跋扈的女魔头。

    但见她身量娇小,面如皎月,眉目如画,模样轻灵可爱,乖觉似兔,全然不像个“女魔头”。

    谌昔本以为这个“女魔头”骄纵任性,必然彩绣辉煌,珠光宝气,不想她却只着一身素白的染花裙,如瀑的乌发上用一支雕花玉钗挽着的发髻,此外再无其它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李太白的诗句用在此处,似乎也合乎情理了。

    五公主倚靠在雕栏上,将跪着的谌昔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谌昔只觉得芒刺在背,异常局促。

    “怪道你身上有种淡淡的草木香,原来是这个。”

    五公主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来,捻住了谌昔发冠上簪着的一簇杜若花,将它凑到鼻下闻了闻,问道:“这就是你身上常带的杜若吗?”

    “是的,公主。”谌昔低下头来,模样极其温顺。

    这逆臣颔首低眉的样子也实在好看。

    五公主在心里这般想,然而嘴上却是锋利:“古人云:‘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在古人心中,这杜若既是君子也是美人。听闻如今你也以杜若自比,家中种了满院的杜若,发冠上簪着杜若,玉佩上纹着杜若,常以杜若为题作画,就连你的字体也被叫作‘杜若体’。可如今见了你这样子,竟无半点杜若的高洁隐逸,倒是与那污垢臭草无异,我看你倒是污了这杜若的美名,不配被称作‘谌杜若’。”

    五公主这番话原是回敬他无视自己邀约的失礼,故意要他难受。

    但是谌昔并无愠怒之色,反而拱手作揖道:“公主所言甚是,谌昔惭愧。”

    谌昔的回答倒让五公主措手不及,心中反而有些失望。

    “公主有所不知,谌昔鄙陋,怎敢亵渎杜若之美名,只是谌昔自小病弱,医者常道气虚命短,需要常服杜若草作药,以补气血,因此家父家母才派人从深山中挖得杜若草,种了满园,以备药用。后来谌昔年纪稍长,又闻僧人言,杜若茎叶虽细,但却坚韧无比,寓意甚好,于是常佩杜若于身,亦是保命之用。”

    “无趣无趣!”五公主将杜若随手便抛到地上,娇嫩的浅蓝色花朵便散落在地,“我原以为你是附庸风雅的文人,不过矫揉造作一些;原来你却是个贪生怕死的短命鬼,听信这些歪门邪道的,实在愚昧。”

    “公主教训得是。”谌昔低下头来。

    “明儿我要告诉她们去,所谓的谌昔谌杜若,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不值得喜欢。”

    “是。”谌昔回答。

    “还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本公主实在是失望透顶了,哎,这世上又没有乐子了。”五公主叹了一口气,神色倦怠地倚在雕栏上,用手指轻轻扣了一下栏杆。

    “是……”

    谌昔回答完,抬头看见五公主诧异的神色,才醒悟自己方才是说错了,这里不该接“是”的。

    原是刚才五公主对自己颐指气扬的一顿臭骂,谌昔只是左耳进右耳出,通通用“是”搪塞过去了。五公主的话在谌昔听来,真是比最深奥的佛经还催眠,听得他昏昏欲睡。

    五公主轻佻地笑了一下,托起腮来,眯着眼睛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谌昔,就像在打量一只好看的猫。

    “微臣实在无趣,消磨了公主的兴致。”谌昔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微臣,还是退下吧。”

    谌昔打量着公主的神色,见到五公主没有反应,于是提起下衫站起来,慢慢往后边退。

    “慢着!”公主突然呵了一声。

    谌昔脸上的笑容很是勉强:“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听说你画工了得,给本公主留下一副画再走吧。要是画得不好,我就剁了你这只画画的手来喂鱼了。”公主娇嫩的脸上硬是挤出了凶狠的表情,显得特别别扭。

    谌昔站定,微微笑着看向公主:“臣不画。”

章节目录

逆臣,且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文无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文无洲并收藏逆臣,且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