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伯明翰的火车上,南丁格尔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福尔摩斯只是看着窗外沉思。就在他们上火车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列车员帮她把小箱子搬上去,然后对她说:

    “今天天气不错,太太,非常适合旅游,您和先生选了个难得的好天。”

    她从那个时候开始脸色就非常不好看,但是也没有解释。这是经验之谈,与其解释了他们不是一家人,然后被人怀疑不是夫妻的男女为什么要结伴旅行,倒不如随这些人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们挨着坐下之后,对面的一位老太太又问,你们是不是出去度假的,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老太太又接着说,年轻太太不应该穿得这么素等等等等,一直到发现两个人都不搭理她,才讪讪地住了口。自己低头打瞌睡了。

    “别介意吧,”福尔摩斯对南丁格尔说,“即使是在伦敦,也有很多人没见过工作女性。”

    “我习惯了,”她回答,“即使我说我是有工作的,被他们知道了是什么工作,也只会更麻烦。”

    “他们会好奇?”

    “不,那是你会遇到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女侦探酸涩地说,“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不正当职业的一种伪装。”

    “这我没想过,”福尔摩斯叹了口气,“你以前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她对此只是耸了耸肩,不知可否。

    “有时间你应该讲讲你过去的故事,”他接着说,“我觉得华生会很有兴趣把它们写成书。”

    “恐怕医生不会对一个女人的经历有同等大的兴趣。”

    “你也别太瞧不起他。”

    “好吧。”

    “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提请求有点太过了,”南丁格尔连忙比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你说是什么事吧。”

    “我想请求一个被特殊对待的理由。”

    “我不是太明白。”夜莺说,但是如果她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听自己说的话,就会知道她的语气已经暴露了她是明白的。

    “我希望你对我能不那么刻薄。”

    “啊我……”

    “不,我不是在指责你,”福尔摩斯带了一点歉疚的笑意,“我没有说你平时的态度不好,我想我们的处境确实是历来不同的,你可能需要这样的态度保护自己,如果不这样做,就很难生存下去。我其实是想表达,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如果你能有放松自我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点,我也会觉得松了口气。”

    这是一番肺腑之言。如果不是他们这样细腻又敏感的人,也许会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女侦探早已明白。她抬起头注视着那双灰眼睛,其实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她有时候就会思索福尔摩斯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她早知道他是会这样坦诚的人,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对他充满戒备。

    但是刚开始谁也不可能知道一个陌生人的底细。

    “讲实话我有时候并不是故意的,福尔摩斯先生,”她同样坦白地说,“我是形成习惯了。在我的生活中,如果不时刻准备着向外攻击,就会被周围的东西压碎了。”

    “这让我感到很遗憾。”

    “真的不必,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我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无形中加入了这股压力,但是公正来说,这并不是你造成的。”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他平日里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只有极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女侦探会从他脸上看到忧郁的神色,而她其实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事忧愁。绝大多数男人,在这个时代,都对她的困境视若无睹,因为和他们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丝毫不相干。

    “你有多久没回家了?”他岔开了话题。

    “我离开家的时候十五岁,”她坦诚回答,“到现在有十年了。”

    “你家里人没有试过找你吗?”

    “嗯……如果你了解我小时候发生过的时期,你会理解他们巴不得我永远不回来。”

    “看来我也不应该问发生了什么。”

    “最好别。”

    她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风景,又加了一句。

    “我都可以想象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人一起来伯明翰会说什么。令人厌烦。”

    “什么?”

    “他们会以为我嫁人了。”

    “以我们的年龄是会有这样的猜测,不过你说得对,令人厌烦。”

    “是吧!为什么这个年纪的人就非得结婚不可呢!你,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遇到的麻烦还少些,一般一个男人宣布自己终生不婚,别人就不骚扰他了,但是我不一样,所有人都会担心我将来怎么一个人生存。”

    “一生都在工作的女士是很少的。而且你是白手起家,目前没有继承的家产,不过也许将来会有吧。”

    “不可能的,”她哼了一声,“十年前我父母就巴不得我死掉了。如果他们知道我现在还是单身,一定会认为我是来要他们的财产的,说不定会把我拒之门外,然后你也就白跑一趟了。”

    福尔摩斯明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们假扮呢?”

    “嗯?”

    “假扮成不会让你父母起戒心的样子。”

    “什么意思?”

    “放心好了,我们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道具,应该不需要费什么工夫。”

    南丁格尔深感怀疑地盯着他看,因为福尔摩斯此时脸上的表情预示着他有什么心血来潮的鬼点子。

    “这个应该还不错吧。”

    “不错,但是我拒绝。”

    “你可以不戴在手上,穿在项链上也是可以的。”

    “那不就成了丧偶了吗?”

    “很显然不是。”

    “我是不介意借你一缕头发做成哀悼首饰的,福尔摩斯先生。”

    “请不要这样……”

    “好了好了我挂在项链上,就这么决定了,现在还缺项链。”

    “等我一下。”

    所以,当伯明翰的南丁格尔太太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门口。左边是一位瘦削高大的男士,一副绅士的打扮,文质彬彬,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双锐利的灰眼睛。他旁边是一位小个子女士,衣装朴素,从头到脚都是灰色调的,和她年轻的面庞很不相称。她刚开始还在纳闷这两个陌生人按响她家的门铃是什么意思,但紧接着她就觉得那个年轻女人很面熟,而且对方也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她打量了那人一会儿,突然吃惊得后退了几步。

    “你是……安杰……”

    “是我,妈妈,”安杰拉面无表情地说,“放心好了我不是来找你们算账的,我是受到邀请才来的。”

    “邀请……?”

    “不如让我来解释吧,”旁边那位绅士取下帽子和蔼地对南丁格尔太太说,“我们是受伊肯斯先生的委托来的,他告诉我们这里需要帮助。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伦敦的咨询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

    夜莺的母亲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惊讶著名的福尔摩斯居然真的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还是因为安杰拉居然和他同时出现。她维持那个目瞪口呆的状态几秒钟之后,几乎是机械地说:

    “你们等一下,我找我先生来。”

    她回去了,甚至没有请两个人进门,安杰拉看了一眼福尔摩斯,他只是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这也是常有的事。

    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眼镜,身形瘦弱,头发已经花白了的男人急匆匆跑到了门口,看到他们的一刻就叫了起来:

    “伦敦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因为这样一点事到伯明翰来!这真的……这真的算不得是一件案子。”

    “我本来确实没有来的理由,”福尔摩斯笑眯眯的表情和他平时的状态形成巨大反差,但他依然成功地把这种表情做得很真诚,“但是谁叫这个案子和她有关……”

    他不由分说就抓着安杰拉的肩膀把她推到了自己身前。

    “……作为未婚夫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南丁格尔先生迷茫地看了看表情很僵硬的安杰拉,又看了看笑得很温暖的福尔摩斯。

    “您说安杰是您的……您的……”

    “我们不久之前刚刚订婚了。”

    “真的是不久之前。”安杰拉补充说,但她心里想的是,在来的火车上刚刚订的。

    即使是一个平时观察力不怎么敏锐的人,在这种问题上也会突然变得机灵。南丁格尔先生就是这样,他迅速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儿,一眼就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条朴素的银链子,上面拴着一枚更加朴素的戒指。南丁格尔夫妇对女儿一向缺乏爱,所以他也压根没有思考为什么求婚的戒指会如此敷衍,而是沉浸在麻烦的女儿终于嫁出去的欢喜之中。他马上后退几步,把客人请进家门。

    “请进,请进,安杰,你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家里变化可大了呢。你也从来没有见过弟弟,他今天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哦对了,我们家里还有客人在,你一定想不到,你舅舅也来了。”

    他絮絮叨叨地自己先进了里面的房间,留下安杰拉和福尔摩斯在客厅面面相觑。她小声对侦探说:

    “幸亏他不是细心的人,不然就这个戒指就够露馅的了。”

    “没办法,时间紧迫,”侦探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儿了,他开始四下观察这个房子,“你就留下为这次奇遇做个纪念吧。”

    “那真是谢谢你了,这是我第一件首饰。”

    “是吗!早知道应该再好好挑一下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侦探的注意力就已经完全飘走了,他开始全神贯注地看着天花板。这个时候南丁格尔太太端着茶进来了。

    “哎呦,你们怎么还站着,快坐下喝茶。安杰,你可得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凭这种姿色就把侦探先生搞定的。”

    “……”

    安杰拉坐下了,她接过茶,还没说话,一直站在那里注视天花板的福尔摩斯突然像梦游一样说了一句:

    “安杰,我们打个赌吗?”

    这个称呼把她吓了一跳,但她只是平静地反问:

    “什么赌?”

    “你用你的方法,我用我的方法,”福尔摩斯用明朗的声音说,“看谁能最先破这个案子。”

    安杰拉盯着他,同时喝了一口久违的家里的红茶。

    “那么,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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