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影的咆哮如滚滚惊雷炸响,仿佛能震碎世间一切邪祟。

    连屋外同管事闲聊的王公公都被惊动,阴恻恻的声音饱含怒气,“什么东西?敢在咱家眼皮子底下出手!真是好胆!”

    半首正气歌,已经是叶皓的极限。

    眼中升起蒙蒙血雾,红色遮挡住视线。

    劈裂头颅的痛楚中,一幕一幕先人的画面在闪现,恍如将他拖入梦魇。

    他看见高冠博带的士人在血泊中一笔一划捍卫他所见真相。

    从高处狠狠掷下的大椎!

    凄婉的胡笳声在连绵风雪中飘散!

    他听见有人在高喊:“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

    有人在哭泣,“此嵇侍中血,勿去!”

    先贤在高唱: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那声音如雷霆落顶,又穿透云霄!

    一切嘈杂汇聚在一起,形成道极为可怕的力量!

    徐徐金光将叶皓笼罩,在被无数信息涌入挤压的大脑中,他听到有人在问:“但见圣人,为何不跪?”

    叶皓泪流满面,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

    卑微、向往等等情绪涌上心头。

    在那阵阵高唱中,一股油然而生想跪拜的冲动似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战栗感涌上心头。

    叶皓停下手。

    身前字字句句之上金火燎原,隐约间文字自身也亮起道道璀璨的金芒照亮整个空间。

    在金字之前,在先圣之前!

    他是如此渺小!

    他是如此孱弱!如此卑微!如此不起眼!

    叶皓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楚。

    他该跪拜先圣,他该聆听圣人的教诲!

    以他的资质,他能得到圣人的注视!能得到圣人的教诲!

    只是拜师而已!

    很快!他会成为圣人门徒!

    再也没有妖物鬼神敢对他下手,他将一跃成为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连人皇都需对他礼让,这样的未来何其美好!

    双膝微软正当要面向墙壁跪下的刹那。

    耳边似有什么咔嚓碎裂的声音!

    好像有一个熟悉又陌生带着浓重乡声的声音在天际高喊:“站起来!”

    站起来!

    “啊——”

    叶皓发出一声嘶吼,眼中出现一线清明!

    豆大的汗滴砸落,叶皓用尽全身气力抵抗那股无形重压,把自己狠狠向一侧摔去。

    身体撞上角柜,剧烈的疼痛从背后传来。

    大虎发出惊啸,却被黑雾缠住斗在一处。

    叶皓盯着那面金焰闪耀墙壁,金焰之中好似有个圣人虚影在俯瞰着他。

    可这一次,再没那种让人想要跪拜的冲动!

    叶皓咧开嘴扯出个笑来,齿间尚有因为咬紧牙关时崩裂出得血迹,他却笑得极是开怀。

    他面色极是苍白,生理性的恐惧让他将颤抖的手指死死叩在地面,可声音却格外清晰且坚定。“我不能跪!我可以敬佩您,学习您,视您为榜样,但唯独不能视您如神明!”

    “诚然圣人门徒能有诸多好处,但并不足以扭曲我的心智,磨平我的血性!”

    “先生,我既已经站起来了。”

    叶皓笑得越发灿烂,一字一顿却重如千斤,说给对方也是说给自己。

    “就断不能——再跪下去!”

    这声嘶吼似乎终于让那位超然物外的圣人垂眼,真正将这个反抗的蝼蚁看在眼中。

    金焰之中那个虚影似乎微微颔首。

    叶皓恍惚一霎,虚影转瞬消失,随即字上金焰大盛,屋中恍若白昼。

    屋内大虎和黑雾缠斗的僵持平衡被打破,璀璨的金光如星火在不断蔓延。

    大虎发出嘶吼,那东西惨叫声突兀响起。

    叶皓喘息片刻,拖着周身仿佛被碾碎重组的躯体,缓缓靠墙滑坐在地上。

    那些金光心随意动。

    黑雾在被金光横扫挤压,掩藏在其中的巨大蛇身在翻腾,扭曲。

    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握住,粗壮的蛇尾不断拍打地面,拼命挣扎,试图脱离这可怕的金色火焰!

    但一切都是徒劳!

    在赵城虎都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回到叶皓体内时,它就再无逃脱之机。

    金色火焰瞬间覆盖了整个空间,所有的黑雾都在瞬间被不断碾碎燃烧!

    那东西嘶吼咆哮着冲向书案,企图返回那些笔墨纸砚中却被金焰阻挡!

    它仰天高喊:“大人救我!”

    这个称呼让叶皓不直接微微挑眉,寻声望去却见桌案上的白纸中猛地爆发出一阵银光!

    那东西似乎极其欣喜,不顾被金焰灼烧的痛楚,不顾一切向银光扑去。

    叶皓必不可能让它有机会逃走,心念微动。

    墙上闪烁的半首诗中一个笔画轻轻跳动了下,仿佛开启了什么行动的讯号,一个个龙飞凤舞的文字似乎瞬间拥有了意志和生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它们自灰扑扑的墙面立起,带着一身金焰像冲锋的战士,成群向那发出银光的空白画轴飞去。

    在被烧灼到只剩巴掌大的黑雾即将冲入画轴时!

    金芒闪耀的文字也纷纷接踵而至!

    就在眼看那黑雾和第一个金字即将跳入画轴中,异变突生!

    银光之中,画轴里伸出一只黑甲大掌,瞬间将那团黑雾攥住。

    “大人!你做什……”

    只是微微用力,黑雾来不及挣扎瞬间化为齑粉。

    叶皓即使被眼前蒙蒙血气遮盖了视线,也能看出那边异变,他毫不迟疑继续指挥金字一个接着一个地跳进了画轴里。

    “滚——”

    画轴中传来一身暴怒的叱责,随即所有银光迅速消失不见。

    异变平息,门外焦急撞门的吴娘子等人这才成功得以破门而入。

    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叶皓桌案前的王公公面色阴鸷,“跑得可真快!”

    明知叶家有自己坐镇竟还敢下手!

    虽然此刻那东西此刻已被打散,屋中徒留下淡淡的妖气。

    敢在神都下手,究竟谁给这小妖的胆子,王公公其实心知肚明!

    只可惜没能抓个现形,小妖已死倒不好去问责!

    王公公瞥见靠墙而坐的叶皓低垂着头正不断喘息,文心转动,聚集而来的浩然之气不断修补其周身。

    有吴娘子带着嬷嬷上前探看询问。

    自觉不方便上前打扰,王公公随意拿起桌上卷轴。

    先前还是一片空白的卷轴中,金红色的文字排列起上,王公公只看了开头寥寥数句,就已然脸色大变。

    知晓有大事发生,但看屋中之人都没甚么危险,大管事这才慢慢踱入屋中,同样把头凑到一旁悄悄同看。

    他听闻王公公夸赞叶皓文心,自觉已经了解对方修行天赋极是出彩,对叶皓亲自写下的字画同样抱有极大期待。

    谁料刚探头一看,就被一道金光刺得双眼微疼。

    再仔细看,大管事却面色古怪起来。

    叶秀才家中并不算富庶,可这红墨之中金光闪动,能有这般刺目的效果,很明显掺入了不少金粉吧?

    大管事对这人明明家境不好,却非要在自家老爷面前充面子的行为很看不上!

    心中不自觉降低了几分评价!

    再看这些字,单看字体一个个写的刚劲有力极是好看!

    可组合方式却并非规整有序,反而呈现出一种扭曲怪异的模样。

    它们有的互相交织重叠,有的相斥几个空处,有的像被拉伸得细长,去凑近前面的文字,有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挤压,扭曲变形横在纸上。

    管事望着那幅字画,只觉得那上面的文字如同一团乱麻,根本看不出写了些什么,偏偏那字铁画银钩,还隐隐透着一股让他莫名心悸的锋锐感。

    管事瞧了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连连摇头。

    暗叹这位竟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

    真是不知所谓!

    王公公瞧出他的嫌弃,只是上面内容不好多加解释,只把画轴卷起塞入管事怀中吩咐道:“这幅字写得极好,你且待回去给你家老爷,他一看便知。”

    大管事也不敢反驳,只得诺诺应是。

    王公公不去看他,而是走到叶皓身边,吴娘子对他颇有忌惮,虽不情愿可在王公公示意下,还是拉住满心关切的吴嬷嬷退到一旁。

    老内侍蹲在叶皓身前,一双常年笑盈盈的眼睛,此刻盯着叶皓却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声音轻柔却带丝凉意:“皓哥儿,你且告诉我,那首诗你是从何得知的?”

    叶皓抬眼,依旧布满血丝的双眼此刻看人依旧雾蒙蒙的。

    但他已经敏锐觉察到王公公态度的变化。

    这时候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有问题,叶皓突地笑了一下,“那您老又猜到了什么?”

    王公公若无事情的笑了笑,“能默出半首,无论你的天资还是品行都远胜他人,你的人品咱家是信得过的,只是这诗不该是你这等身份可知的。”

    “皓哥儿或许你得同我去见一个人了。”说着他手掌搭在叶皓肩上,温热的气流将他包裹。

    在吴嬷嬷的惊叫之中,眼前二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大管事见王公公态度不妙,早悄悄退了出书房。

    这天下谁不忌惮厂卫?这位督主发怒,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家奴能招惹的起的!

    他抱住那卷画轴,迅速招呼了跟来的下仆小心退出叶家。

    一得自由就连滚带爬上了马车直往薛府赶。

    薛府中受到杨首辅训斥的薛大人端坐在书房中面色难看,旁边小心翼翼侍立在一旁的薛大郎,心中憋闷却半点不敢招惹自己父亲。

    大管事上前回禀给叶家送礼之事,薛大人并未在意,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倒是薛大郎眼看父亲又要拿起书本抽查自己今日功课,他心底越发慌乱,眼撇到管事抱着的画轴忙转移话题道:“等等,你抱着的那是什么?”

    薛大人被这一打岔,也不由自主看向管事怀中。

    大管事忙双手捧起卷轴,面色发苦,“这……这是那叶秀才收到谢礼之后亲手写出的回礼,并非小人有意相瞒老爷,只那秀才空有文心写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堪入目……小人实在不敢擅自呈到老爷面前……”

    薛大郎一时没想起叶秀才是谁,只听对方空有文心,写出来的东西却难以入眼,一时来了兴致,“你且拿过来给我看看!”

    大管事忙躬身双手奉上。

    薛大郎打开一看,噗地嗤笑出声,随意往桌上一扔,“这都什么鬼东西?就这笔字还能中秀才?”

    薛大郎正要再嘲讽两句,被父亲一瞥又迅速噤声。

    薛大人看不惯他张扬模样,冷哼一声从桌上捡起那卷轴,只是一看就怔在原地。

    见自己儿子还在偷笑,不由抬手就是一掌,“有眼无珠的东西!此字有灵,你却半点看不出来,还敢笑话旁人。”

    薛大郎被打瞬间缩着脖子老实起来,薛大人却犹有余怒未消,看向管事面色冷硬,“这诗乃朝廷不传之秘,他是从何得知?”

    这管事哪里知晓,但能当上大管事最是圆滑不过,忙意有所指道:“这……小人不知,不过去时正见那位王公公也在……态度甚为亲切,不知二人是否有甚么瓜葛……”

    薛大人皱眉心生疑虑,“一个寒门学子怎会和那位有甚瓜葛?”

    薛大郎冷笑一声,“巴结厂卫!”

    薛大人登时怒火上涌,“你给我闭嘴!”

    知道问不出什么,看管事也被吓住,薛大人把画轴扔回管事手中,“你先下去吧。”

    “老爷,这卷轴既然有用,要不要挂在姑娘灵前……”管事看着手中卷轴有些迟疑。

    薛大人却摆了摆手,“那倒不必,妙妙用不上这个。”

    管事应喏正要退出去又被他出声叫住,薛大人神色迟疑踌躇片刻还是长叹一声,“罢了,既是写给妙妙的,那就放入棺中给她随葬吧。”

    “这也算我这爹爹唯一能给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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