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气氛尚且如此,晚间他自然留在了她的宿舍里。他难得很有劲头,又分明存了坏心,这晚把她折腾得够呛。南京的冬天不太长但足够煎熬,人一进被窝就没有离开的勇气,她事后又总是昏昏欲睡,善后工作都留给了他包揽。她总觉得他这天有点儿不一样,但也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于是扯扯他的衣袖问:“你还在吃醋吗?”

    廖耀湘笑了笑,在她看来,这笑容仿佛在说她问了个傻问题。她又絮絮叨叨地说:“我其实很不会跳舞。小时候的玩伴们个个又会唱又会跳,只有我永远记不住这只手抬完该伸哪只脚。我娘将我送到老师那里去学,学来学去也还是吊车尾,钱都白交了。”

    他抚着她微微汗湿的头发,安静地听着。她原本想和他一同守岁,无奈困得眼皮打架,又打着哈欠问:“新年到了,你打算许个什么愿望?”

    廖耀湘想了想说:“还没想好。”

    阮静秋伸臂抱住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里。不用想明天和以后,只有现在,只有你和我……”

    她呢喃着,终究没能战胜步步紧逼的瞌睡虫,在他怀里安宁地睡着了。廖耀湘轻抚着她的背脊,柔声回答:“我也是,小秋。”

    去年生日那天,紧紧抱住她的那个自己绝不会想到,不到一年光景,他对她的喜欢已经多到快要难以自制、越来越失去掌控的程度。瞧见她在人群里,和年轻演员们一同跳舞的情景,他既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欣赏与赞叹,也同时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一句简单的“吃醋”所能形容。要是明早起来她告诉自己,他俩就此一刀两断,她要投向某位年轻人的怀抱去了,他只怕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直接一头栽倒。

    相爱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军人的理智提醒他,这汹涌澎湃的感情背后仍潜藏着不能忽视的危机。为了彻底解决这件危机,他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院长说明他们的感情及婚事了。辽西被俘至今,解放军们对他还算客气,非但没有将他枪毙或公审,还在军事学院里让他过起了相当自在的生活,这或许意味着他们并不打算将他再送回监狱。如此一来,作为军事学院的一名普通教官,申请结婚应当是一件可以被接受的事情。他想了又想,最终拿定主意:等过完了年,就找机会提交结婚报告。

    不过,年后第一件事并不是结婚,而是健康体检。这是军事学院创办以来为教官们争取的另一项福利,鉴于许多人之前在国民党军队里落下了一身伤病,这次健康体检将有助于学院总体掌握大家的身体情况,并制定针对性的治疗方案。梁主任与小夏护士在医务室留守,阮静秋与小姚护士这天与教官们一同到医院进行协助。临出发前,他一再叮嘱阮静秋道:“千万要注意安全。最近城里也不太平,听说前两天才刚捣毁一个特务组织,保不齐还有别的。”

    四九年建国至今,反特工作一直是各地主抓的头等大事之一。南京城作为国民党的旧都,安插的各路眼线更是盘根错节,稍有机会就肆意破坏。阮静秋连忙点头应声,一旁的小夏护士却不阴不阳地插了句嘴:“主任也太不公平了,什么好事都先紧着阮医生来,我们连出校门都不配。”

    小姚连忙拉一拉她,让她不要再说。梁主任也批评她道:“校内校外都是工作,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到哪里都是治病救人,你还挑肥拣瘦起来了。”

    小夏不说话了,但样子仍气哼哼地,趁主任不注意又白了阮静秋一眼。两个护士中,她和小姚稍微有些来往,小夏则只在工作时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几乎没打过交道,更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她。这个白眼不痛不痒,她懒得和人为此争执,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教官们的光顾为军区医院带来了一阵少见的喧闹声,几乎每一个诊室外头都大排长龙,医生和护士们则在看诊之余还要忙着叫号及维持秩序。廖耀湘说他身体还好,除了背后那两节有点变形的骨头,以及这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他没什么地方需要特意检查治病。阮静秋却很坚持,上回他犯高血压的事吓出她一身冷汗,就算学院不组织这个集体体检,她也早就想好要劝他来做个全面的检查。看他仍不情不愿的模样,她料理完手头其他的工作,便牢牢站在他身旁盯住了他,不许他趁乱逃离。医院的走廊上不适合说悄悄话,廖耀湘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门边和她四目相望。望着望着,他的神情忽然变了,眉头猛然拧了起来,眼中迸出锐利而愤怒的火焰。阮静秋看他忽然站直了身,神情严肃地望向她身后,连忙也回头去瞧,所见令她吃了一惊——滕骥被拷着双手,在两名战士的押解下正向他们走来。

    他似乎是在极为匆忙的状况下被捕的,身上的衣服满是血迹与污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发更是乱蓬蓬的一片。他同时看到了廖耀湘及阮静秋,于是嘴角一咧,露出满口的鲜血和一片缺损的牙齿。

    这狰狞诡谲的面貌使得阮静秋立刻想起了沈阳郊外那间掩藏在洋房别墅之下的地牢,以及身陷囹圄期间所遭受的种种非人酷刑,不由打个寒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短促的风声随即掠过她的衣角,廖耀湘什么也没有说,但双手握紧了拳头,脚步带着冬日冷冽的疾风,眼看就要直冲到滕骥面前。

    阮静秋见状,一时顾不得许多,急忙伸手拉住他。廖耀湘怒火中烧,几次试图挣脱,她只好死死抱住他的手臂,连声恳求:“建楚、建楚,别!”

    她知道对于一个被捕的特务来讲,死绝非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如果他的死因是廖耀湘一拳头砸碎了他的脑袋,他就要不可避免地为此惹上巨大的麻烦。那些刑罚和伤痛对她来讲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她并非不恐惧、不怨恨,但她不希望他为此搭上自己。廖耀湘再要说什么,押解着滕骥的那两名战士察觉到他的动向,齐齐转向他道:“看什么看,让开!”

    阮静秋趁机把他拉到一旁。滕骥仍咧嘴笑着,含着满嘴鲜红与他擦肩而过,他清楚地看见他用口型无声地说:“孬种”。

    这一番风波之后再测心电图及血压,结果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小姚护士来叫阮静秋去楼上帮忙,她纠结万分,临走前只能托一旁的邱维达看住了他,千万不能让他再胡来。邱维达比廖耀湘小一岁,但黄埔资历高他两期,俩人履历也相仿,都曾参与南京保卫战及雪峰山战役。不过他一直在七十四军,归属于王耀武的麾下,直到孟良崮一战后才接任军长,此前和廖耀湘并不太熟,两人是到了军事学院一同担任教官后才略有了些交情。他刚才在旁将这番剑拔弩张的状况瞧得分明,但碍于种种顾虑,没有轻易出手阻挡。见阮静秋匆忙上楼去了,他问坐在一旁的廖耀湘道:“廖兄,你和那人有什么仇怨?”

    廖耀湘环顾左右,众人或明或暗,都正悄悄关注两人的谈话。这其中还有些人是土木系陈诚的老部下,大概认出了滕骥的身份,瞥见他的目光,便十分心虚地缩回了脑袋。廖耀湘不在乎他们对此的看法,坦言道:“四七年的时候,陈诚在东北安插了许多心腹密探,动辄抓人审问并严刑拷打,屈打成招者比比皆是。我有一位部下无辜受害,她原本是个极出色的医生,双手却因此落下残疾,甚至——”他说到此处,痛苦地压低了声音,“甚至不能生育了。当时的惨状是我亲眼所见,只差半日工夫,她就要被活活折磨死在地牢里。”他又咬牙切齿地:“那家伙即是时任保密局沈阳站站长。他为做陈诚的马前卒,罗织罪名、残害同僚,死有余辜!”

    邱维达是聪明人,听了这番解释,又结合方才的状况,立刻就猜出他话中无辜受害的部下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拼命拉住他的阮医生。他想,他亲眼见一位姑娘受此酷刑,且这位姑娘显然与他关系匪浅,这份仇怨记到今日也算人之常情。于是他拍拍他,劝解道:“他如今已被逮捕归案了,自有法官审理他的罪行。你老兄还是冷静一点好!揍他一顿只能解一时之气,万一为此进了号房,你可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廖耀湘也希望自己能冷静些——可他的自制力没法让他心平气和地看着仇人安然经过而无动于衷。他近来常想起那天的所见所感,甚至不止一次地后悔他当时只将两个特务喽啰暴打了一通,却没有一枪打穿这位始作俑者的头颅。他又能理解阮静秋与邱维达的劝解都有其道理,在这痛苦的两难与拉扯中,他只好去洗手间寻求冷水的协助,脑袋凑在水龙头底下,盼着冰凉的自来水能浇灭他满心的怒火。

    片刻过后,他关闭水龙头,草草擦拭了脸上的水珠,并将眼镜戴上。一个人影这时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透过镜子清楚地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瞳孔骤然紧缩。

    “好久不见啊,廖长官。”滕骥说。

    阮静秋协助小姚在楼上奔波了一阵,将几份情况严重的病历一一抄录、对接,日后她们不但要将这些内容在医务室登记归案,还得按规定上报到院长办公室,由首长们开会决定这些教官日后的工作和治疗怎样安排和平衡。她在完成重要的任务时一向心无旁骛,待这几件病历都已差不多记录完毕,两人从诊室离开后,她才对小姚说起方才楼下的那一番风波,并问她:“梁主任说的特务,是不是那个人?”

    小姚回答:“我听着很有可能。小王和我说过,南京城里的这伙特务狡猾得很,每次都是刚查到些动静,待到要抓人的时候就被他们逃掉了。”

    阮静秋还有些疑惑:“我看那人的样子有些怪,满头满脸都是伤,嘴里都是血,连牙也掉了好几颗。照理说,咱们的同志抓人,一向不会下这样的狠手呀。”

    小姚说:“小秋姐,你怎么糊涂了?他那些伤未必是被人打的。这些特务最擅长用酷刑折磨人,自然也以为自己被抓之后要受到同样的折磨。依我看,他巴不得找个地方一头撞死,早点儿一了百了呢!”

    阮静秋骤然明白过来滕骥那诡异的笑容的含义——他是故意要激怒廖耀湘,为了不遭受所谓的“审问”,他宁可被他打死在这里。楼下此时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响动,她只觉脑袋里“嗡”一声,意识到自己察觉得太晚,最坏的状况恐怕还是发生了。她飞也似地奔下楼,果然见众人正乱作一团,拉扯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影。她急忙叫了一声:“住手!”

    人群之中,廖耀湘正将滕骥死死摁在地上。这位前特务头子此刻满脸是血,但仍然嚣张狂妄地吼道:“来呀!打啊!不打你就是孬种!”

    廖耀湘高高挥起的拳头因阮静秋的喊声而短暂停顿了一瞬,随即坚决地落下,重重揍在滕骥的脸上。血从他的鼻腔和眼眶高高地喷溅出来,甚至染红了廖耀湘的眼镜片和镜框。众人眼见滕骥歪着脑袋,似乎没了声息,一时间都静止了,没人再敢拉扯此刻修罗似的这位行凶者,更没人再敢多说一字半句。

    人群之外,阮静秋踉跄一步,瘫倒在地。

    完了。那一刻,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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