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知道的。”廖耀湘紧紧抱住她，“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寄来的每一封信我都收着。我恨不得写千言万语的回信给你，可一封也寄不出去，只有把你的信都收在衣服里、枕头下翻来覆去地读，不知读了多少遍！每收了一封，我就辗转反侧、提心吊胆，既盼着下一封快些寄到，又怕你见我迟迟没有回音，一气之下，再也不寄信来。”他继而蹙起了眉头，问道：“你怎么会在功德林？这毕竟是一座监狱，且并不是人人都出身五军那样严明的部队，许多人空有长官的名头，实则败类一个。与这些人朝夕相处绝不是一件好事，你为什么——”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意识到，这问题原本就只有一个答案，压根毫无询问的必要。阮静秋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为了我自己的心。它想要见你，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我有什么办法拒绝呢？”
廖耀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急促地呼吸着，搂抱着她的那两条手臂收得更紧了，将她牢牢按在他的怀里。他长长地感叹：“我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位知己不舍不弃，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位伴侣时时挂牵。拥抱不足以平息此情此景的震动，话语更不足够消解四年分别所积攒下的思念，于是两个人越靠越近，说不清是谁先开了头，但转瞬间已严丝合缝地吻到了一起，吻着吻着又一同滚到床上。
阮静秋在后背接触到治疗床的那一瞬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与郑庭笈的对话，出于医生的职业修养和责任感，她在拥吻的间隙含糊地提醒道：“还没给你做检查呢。郑军长说你身体有病……”
俩人在佳木斯睡的是同一张大通铺，连起夜喊报告时招来的都是同一位看守，哪能不知道对方身体有什么问题。但廖耀湘不能不对他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愤慨，尤其在这种一点就着、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有病”在他看来和“不行”毫无区别。他怒道：“什么有病？他才有病！”
阮静秋搂着他的脖子，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哭笑不得。她像抚摸一只大型猫科动物那样，用手掌慢慢捋着他的后背，和声细语地建议他：“那就一会儿再做登记。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一些退行性的病变也属正常，你不要‘讳疾忌医’嘛。”
她以医生对待病人的心态和语气说出这一番话语，但没料到这事实上只起到了越描越黑的效果。廖耀湘看上去更生气了，那双掩藏在黑框镜片下的圆眼睛直勾勾瞪着她，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似的。她仰面躺在床上，瞧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总算察觉到一场惊涛骇浪就要袭来。箭在弦上，她已没可能从这只猫科动物的领地里逃脱，只有企盼门锁足够牢靠，去吃午饭的同事们能晚一些回来。她狡猾地眨了眨眼：“我说错了吗？”
廖耀湘凑近她：“不。我只是想，现在正是时候和你深入探讨一下‘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那双手臂接着穿进她腰背与床垫的缝隙之间，有一瞬几乎将她抱离了床垫。他比以往更强烈、更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没有屈服于岁月的磋磨之下，更不愿接受自己从此以后要在她眼里成为一个“病人”。三年又四年，除却在南京的短短一年相聚，辽西溃败以来他们统共已经分开七年之久，七年时间过去，她仍是正好的年华，他却不可避免地离夕阳西沉又近一步。高墙之内的生活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此刻拥她在怀中，他心里除了感动，更有许许多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愧疚。
阮静秋攀紧了他，她闭着眼睛，偶尔轻咬他的耳垂，或亲吻他的鬓角。她看得出他穿着的棉衣棉鞋均是临走时她送的那一身，也发现他身上的冻疮多了，最严重的一处甚至长在了耳廓周围。在这种时候，她通常不像他那样有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怕两人闹起来挤坏了他的镜框，于是摸索着想去把他的眼镜摘下来。廖耀湘制止她，说：“我想看着你。”
阮静秋笑问：“也不是第一次看，有什么不一样？”
正如不愿承认慢性病正和时间一起蚕食他的身体，廖耀湘同样不想告诉她他的视力近年下降得很快，若是此时摘去了眼镜，她在他眼里就只剩下一片缥缈不定的雾气。他坚持道：“不一样。”又吻上去。
阮静秋轻轻吸了一口气，为这久违的亲近和甜蜜快乐得近乎晕眩。她不打算和他再争论眼镜的问题，只最后提醒道：“午饭点过了，大伙儿很快就要回来，你也不好消失得太久。最多十分钟……十五分钟。”
头顶上随即传来他的低笑：“好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瞧你的男人了！”
至于最后究竟用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更久，他们谁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她感到自己暄软得像一块发酵过头的面团，要不是必须得起身穿衣并换掉床单，她真有可能就此直接睡倒过去。廖耀湘仍然不肯承认他患有和郑庭笈一样的毛病，只勉强接下了她开的消炎药和冻疮膏，答应她有任何不适都会及时上报。她不知道他确切的特赦日期，自然也无从了解这样小心翼翼匆匆忙忙的日子要过到何年何月，但她已很知足。即使并不能像在南京那样亲近，只要常能见他，偶尔能说上一两句话，她便不必时时牵挂、事事忧愁，一颗心总能踏实放进肚子里了。
但她很快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又或者说，远远低估了感情对理智的影响。
姚伦所长在大礼堂内召开了全体大会，战犯们从此可以自由交谈了。他们之间的称谓由各种官职统一改为“同学”，管理所的干部则用“学员”称呼他们。他们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可以自由地在八角楼下的八条胡同内随意穿行。在这个时间段里，功德林还有几位日本战犯，且他们的日子比国民党要员们过得还要滋润，不但每日吃着病号们才能享用的面包牛奶，还能时不时出去和家人团圆小聚，其中一人甚至在改造期间和老婆连添了好几个儿女。国民党学员们不能理解这种优渥的生活条件与之背后的改造策略，于是他们常用仇视的眼光狠狠盯着日本战犯们，绝不肯和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来往。
这天下午，在国民党学员们忙于劳动的时刻，日本战犯们正悠闲地承包操场一角的一片球场。刘镇湘越看他们红光满面的样子越来气，双方于是因捡球而引发口角，口角旋即变成斗殴，其中以刘镇湘为主攻、邱行湘、杨伯涛分管东西两翼，覃道善、郑庭笈等随后增援，一群人拉开阵势，俨然是把当年抗战时的一肚子恶气都撒在了这场赤手空拳的“战争”里。
姚所长、刘管理员闻讯急忙带人前去制止，医务处也同时注意到了远处传来的声响。学员们穿着的棉衣棉裤完全一样，远远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传话的小战士又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使得阮静秋把刘镇湘误听成了廖耀湘，以为他在这场群架中受了很重的伤。这消息震得她差一点站不住，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焦急地唤道：“建楚！建楚！”
围观的人群喧闹着，没人听见她的呼唤，也没人为她让开通道。她急得要掉下泪来，正在这时，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悄悄拉住了她。
“我在这儿。”廖耀湘低声说，“我没事，受伤的不是我。”
阮静秋转过身快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他完好无损以后，这才长出一口大气，又一头扎进人群里。
邱行湘和杨伯涛落了几块淤青，刘镇湘头上挂了彩，在胡同里躺平绝食抗议。刘管理员当着众人的面袒露出鬼子扫荡时留下的一身伤疤和一家满门的血海深仇，人们这才意识到，这里的管理员们心中有比他们更深更重的仇恨，经历过比他们更难更苦的岁月，但他们依然以春风化雨般的耐心与和蔼对待这些日本战犯，这只能是他们所不理解的“信仰”的力量。
除了身体力行地为学员们“上课”，管理员们仍在尝试为他们的生活增光添彩。他们根据各人的身体情况增加了体育锻炼项目，身体好一些的清早跑步，稍弱一些的则可以自行选择做广播体操。
这项体育锻炼的核心人物是沈醉——一位人所皆知的特务头子、戴笠的得意门生、《红岩》小说中心狠手辣的大反派人物原型。高墙之外的人们一定很难想象，功德林内百来位将军之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口号响亮和身体协调两项要素。在邱行湘、杨伯涛、罗历戎等健康人绕场跑步的同时，沈醉站在场中临时架设的台子上，只见他边用标准的节奏吆喝着“一、二、三、四”，边流畅地完成一系列动作，以其超凡的柔韧性而引起台下学员们的一致惊叹。
阮静秋和张主任一同站在医务室门前围观学员们首次出操，同样为这串高踢腿、深下腰的体操动作而颇感叹服。她悄悄对张主任说：“看起来是很科学，只怕大多数人做不到他这样。”
张主任对此深表赞同：“留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广播体操的教学工作果然随他们的话语而陷入瓶颈：有些体格肥胖的学员连抬腿都费劲，更不要说弯腰触摸膝盖和脚尖；有些学员则不分上下左右，要么挥出一拳打到了别人的头，要么踢出一脚正中了前排的屁股。就在沈醉正忙于化解这些误伤者和受伤者之间的矛盾的时候，最后排的刘嘉树不知怎么绊着了自己，“嗷”地一声扑倒下去。他可观的体格立刻在队列里引发了一串多米诺骨牌似的效应，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前扑倒，第一排的廖耀湘也未能幸免，被一群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最底下。
见此情景，张主任正要叫阮静秋一同去帮忙，哪知她早已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众人七手八脚围做一团，沈醉也急出一头大汗，连忙将一串多米诺骨牌各自分开。一摞负重都被卸下之后，廖耀湘才终于被拖出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了，脸色苍白、眼睛紧闭，胸口动也不动一下。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来急救，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喂水、有的叫唤……阮静秋正要口对口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才长长叹了一声，总算醒转过来。
大伙看他醒了，无不松了口气。沈醉很抱歉地上前对他说：“老兄，实在对不住，都怪我照看不周。”
人们的目光都在伤员身上，没人发现阮静秋的脸色也白得像纸一样。她正在着急上火，又十分后怕，沈醉这话正好撞在了她情绪的枪口上。她口不择言地责备道：“你自己做得来这些不假，为什么非要为难别人？本是让你带大家进行一点强身健体的运动，结果搞成这个样子！”
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特务头子无端受了一位医生姑娘的指责，这场面不可谓不尴尬，但沈醉没说什么辩驳的话。廖耀湘随后被送到复兴医院检查，好在他只是晕了片刻，并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之前登记的几项问题查下来结果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阮静秋一直忙进忙出，他好容易才找到机会，拉住她悄悄说了句：“你刚才的话重了点。”
阮静秋自己也很后悔——她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没想到一时关心则乱，竟乱到使她出口伤人的地步。张主任随后也和她谈了话，他以为她是因为过去曾遭受刑罚而对沈醉这样的特务人员有情绪、有偏见，于是一再地劝解她，要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来功德林工作。她去向沈醉道了歉，然后伏案写事件经过和自己的检讨。为了见廖耀湘——这或许是她走进这里的初衷，但现在，她已穿上了这身警服，是功德林所有干部和管理员的一份子，她不能只围着廖耀湘一个人转，她还有这身制服和这个工作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认真地反思着，想起姚所长陪她守在杜聿明身边的情景和刘管理员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感到自己离他们还差得很远很远。她又想，这漫长的改造之路，或许不仅仅改造的是来自于旧军阀、旧社会的战犯们，还有她这个未来的穿越者。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意识到，这问题原本就只有一个答案，压根毫无询问的必要。阮静秋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为了我自己的心。它想要见你，想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你，我有什么办法拒绝呢？”
廖耀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急促地呼吸着，搂抱着她的那两条手臂收得更紧了，将她牢牢按在他的怀里。他长长地感叹：“我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位知己不舍不弃，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位伴侣时时挂牵。拥抱不足以平息此情此景的震动，话语更不足够消解四年分别所积攒下的思念，于是两个人越靠越近，说不清是谁先开了头，但转瞬间已严丝合缝地吻到了一起，吻着吻着又一同滚到床上。
阮静秋在后背接触到治疗床的那一瞬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才与郑庭笈的对话，出于医生的职业修养和责任感，她在拥吻的间隙含糊地提醒道：“还没给你做检查呢。郑军长说你身体有病……”
俩人在佳木斯睡的是同一张大通铺，连起夜喊报告时招来的都是同一位看守，哪能不知道对方身体有什么问题。但廖耀湘不能不对他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愤慨，尤其在这种一点就着、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有病”在他看来和“不行”毫无区别。他怒道：“什么有病？他才有病！”
阮静秋搂着他的脖子，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哭笑不得。她像抚摸一只大型猫科动物那样，用手掌慢慢捋着他的后背，和声细语地建议他：“那就一会儿再做登记。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一些退行性的病变也属正常，你不要‘讳疾忌医’嘛。”
她以医生对待病人的心态和语气说出这一番话语，但没料到这事实上只起到了越描越黑的效果。廖耀湘看上去更生气了，那双掩藏在黑框镜片下的圆眼睛直勾勾瞪着她，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似的。她仰面躺在床上，瞧着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总算察觉到一场惊涛骇浪就要袭来。箭在弦上，她已没可能从这只猫科动物的领地里逃脱，只有企盼门锁足够牢靠，去吃午饭的同事们能晚一些回来。她狡猾地眨了眨眼：“我说错了吗？”
廖耀湘凑近她：“不。我只是想，现在正是时候和你深入探讨一下‘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那双手臂接着穿进她腰背与床垫的缝隙之间，有一瞬几乎将她抱离了床垫。他比以往更强烈、更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还没有屈服于岁月的磋磨之下，更不愿接受自己从此以后要在她眼里成为一个“病人”。三年又四年，除却在南京的短短一年相聚，辽西溃败以来他们统共已经分开七年之久，七年时间过去，她仍是正好的年华，他却不可避免地离夕阳西沉又近一步。高墙之内的生活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此刻拥她在怀中，他心里除了感动，更有许许多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愧疚。
阮静秋攀紧了他，她闭着眼睛，偶尔轻咬他的耳垂，或亲吻他的鬓角。她看得出他穿着的棉衣棉鞋均是临走时她送的那一身，也发现他身上的冻疮多了，最严重的一处甚至长在了耳廓周围。在这种时候，她通常不像他那样有丰富的心理活动，只怕两人闹起来挤坏了他的镜框，于是摸索着想去把他的眼镜摘下来。廖耀湘制止她，说：“我想看着你。”
阮静秋笑问：“也不是第一次看，有什么不一样？”
正如不愿承认慢性病正和时间一起蚕食他的身体，廖耀湘同样不想告诉她他的视力近年下降得很快，若是此时摘去了眼镜，她在他眼里就只剩下一片缥缈不定的雾气。他坚持道：“不一样。”又吻上去。
阮静秋轻轻吸了一口气，为这久违的亲近和甜蜜快乐得近乎晕眩。她不打算和他再争论眼镜的问题，只最后提醒道：“午饭点过了，大伙儿很快就要回来，你也不好消失得太久。最多十分钟……十五分钟。”
头顶上随即传来他的低笑：“好姑娘，你未免也太小瞧你的男人了！”
至于最后究竟用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还是更久，他们谁也没有余力去关注。她感到自己暄软得像一块发酵过头的面团，要不是必须得起身穿衣并换掉床单，她真有可能就此直接睡倒过去。廖耀湘仍然不肯承认他患有和郑庭笈一样的毛病，只勉强接下了她开的消炎药和冻疮膏，答应她有任何不适都会及时上报。她不知道他确切的特赦日期，自然也无从了解这样小心翼翼匆匆忙忙的日子要过到何年何月，但她已很知足。即使并不能像在南京那样亲近，只要常能见他，偶尔能说上一两句话，她便不必时时牵挂、事事忧愁，一颗心总能踏实放进肚子里了。
但她很快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又或者说，远远低估了感情对理智的影响。
姚伦所长在大礼堂内召开了全体大会，战犯们从此可以自由交谈了。他们之间的称谓由各种官职统一改为“同学”，管理所的干部则用“学员”称呼他们。他们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可以自由地在八角楼下的八条胡同内随意穿行。在这个时间段里，功德林还有几位日本战犯，且他们的日子比国民党要员们过得还要滋润，不但每日吃着病号们才能享用的面包牛奶，还能时不时出去和家人团圆小聚，其中一人甚至在改造期间和老婆连添了好几个儿女。国民党学员们不能理解这种优渥的生活条件与之背后的改造策略，于是他们常用仇视的眼光狠狠盯着日本战犯们，绝不肯和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来往。
这天下午，在国民党学员们忙于劳动的时刻，日本战犯们正悠闲地承包操场一角的一片球场。刘镇湘越看他们红光满面的样子越来气，双方于是因捡球而引发口角，口角旋即变成斗殴，其中以刘镇湘为主攻、邱行湘、杨伯涛分管东西两翼，覃道善、郑庭笈等随后增援，一群人拉开阵势，俨然是把当年抗战时的一肚子恶气都撒在了这场赤手空拳的“战争”里。
姚所长、刘管理员闻讯急忙带人前去制止，医务处也同时注意到了远处传来的声响。学员们穿着的棉衣棉裤完全一样，远远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传话的小战士又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使得阮静秋把刘镇湘误听成了廖耀湘，以为他在这场群架中受了很重的伤。这消息震得她差一点站不住，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焦急地唤道：“建楚！建楚！”
围观的人群喧闹着，没人听见她的呼唤，也没人为她让开通道。她急得要掉下泪来，正在这时，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悄悄拉住了她。
“我在这儿。”廖耀湘低声说，“我没事，受伤的不是我。”
阮静秋转过身快速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他完好无损以后，这才长出一口大气，又一头扎进人群里。
邱行湘和杨伯涛落了几块淤青，刘镇湘头上挂了彩，在胡同里躺平绝食抗议。刘管理员当着众人的面袒露出鬼子扫荡时留下的一身伤疤和一家满门的血海深仇，人们这才意识到，这里的管理员们心中有比他们更深更重的仇恨，经历过比他们更难更苦的岁月，但他们依然以春风化雨般的耐心与和蔼对待这些日本战犯，这只能是他们所不理解的“信仰”的力量。
除了身体力行地为学员们“上课”，管理员们仍在尝试为他们的生活增光添彩。他们根据各人的身体情况增加了体育锻炼项目，身体好一些的清早跑步，稍弱一些的则可以自行选择做广播体操。
这项体育锻炼的核心人物是沈醉——一位人所皆知的特务头子、戴笠的得意门生、《红岩》小说中心狠手辣的大反派人物原型。高墙之外的人们一定很难想象，功德林内百来位将军之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口号响亮和身体协调两项要素。在邱行湘、杨伯涛、罗历戎等健康人绕场跑步的同时，沈醉站在场中临时架设的台子上，只见他边用标准的节奏吆喝着“一、二、三、四”，边流畅地完成一系列动作，以其超凡的柔韧性而引起台下学员们的一致惊叹。
阮静秋和张主任一同站在医务室门前围观学员们首次出操，同样为这串高踢腿、深下腰的体操动作而颇感叹服。她悄悄对张主任说：“看起来是很科学，只怕大多数人做不到他这样。”
张主任对此深表赞同：“留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广播体操的教学工作果然随他们的话语而陷入瓶颈：有些体格肥胖的学员连抬腿都费劲，更不要说弯腰触摸膝盖和脚尖；有些学员则不分上下左右，要么挥出一拳打到了别人的头，要么踢出一脚正中了前排的屁股。就在沈醉正忙于化解这些误伤者和受伤者之间的矛盾的时候，最后排的刘嘉树不知怎么绊着了自己，“嗷”地一声扑倒下去。他可观的体格立刻在队列里引发了一串多米诺骨牌似的效应，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前扑倒，第一排的廖耀湘也未能幸免，被一群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了最底下。
见此情景，张主任正要叫阮静秋一同去帮忙，哪知她早已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众人七手八脚围做一团，沈醉也急出一头大汗，连忙将一串多米诺骨牌各自分开。一摞负重都被卸下之后，廖耀湘才终于被拖出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了，脸色苍白、眼睛紧闭，胸口动也不动一下。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来急救，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喂水、有的叫唤……阮静秋正要口对口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才长长叹了一声，总算醒转过来。
大伙看他醒了，无不松了口气。沈醉很抱歉地上前对他说：“老兄，实在对不住，都怪我照看不周。”
人们的目光都在伤员身上，没人发现阮静秋的脸色也白得像纸一样。她正在着急上火，又十分后怕，沈醉这话正好撞在了她情绪的枪口上。她口不择言地责备道：“你自己做得来这些不假，为什么非要为难别人？本是让你带大家进行一点强身健体的运动，结果搞成这个样子！”
一个曾经杀人如麻的特务头子无端受了一位医生姑娘的指责，这场面不可谓不尴尬，但沈醉没说什么辩驳的话。廖耀湘随后被送到复兴医院检查，好在他只是晕了片刻，并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之前登记的几项问题查下来结果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阮静秋一直忙进忙出，他好容易才找到机会，拉住她悄悄说了句：“你刚才的话重了点。”
阮静秋自己也很后悔——她从来不是个刻薄的人，没想到一时关心则乱，竟乱到使她出口伤人的地步。张主任随后也和她谈了话，他以为她是因为过去曾遭受刑罚而对沈醉这样的特务人员有情绪、有偏见，于是一再地劝解她，要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来功德林工作。她去向沈醉道了歉，然后伏案写事件经过和自己的检讨。为了见廖耀湘——这或许是她走进这里的初衷，但现在，她已穿上了这身警服，是功德林所有干部和管理员的一份子，她不能只围着廖耀湘一个人转，她还有这身制服和这个工作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认真地反思着，想起姚所长陪她守在杜聿明身边的情景和刘管理员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疤，感到自己离他们还差得很远很远。她又想，这漫长的改造之路，或许不仅仅改造的是来自于旧军阀、旧社会的战犯们，还有她这个未来的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