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座守卫森严的高墙之内必然是没有“贼”可言的,但两人此时无不感到了一阵做贼心虚的紧张和惶恐。他们一前一后,以同样急促的步伐,却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竭力将自己的身形藏于屋檐与路灯投下的阴影之中。礼堂到医务室不过一小节路途,两个人竟走得像穿越封锁线一般惊心动魄。

    不知道一年时间是否足够让两个经验全无的人成为货真价实的演技派,但走进最里那一间房之前,他们确实都面无表情、姿容笔挺。他们的手接着同时触摸到门锁,同时反锁了门闩,那些人前所必须的距离和伪装同时荡然无存,两个人几乎立刻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廖耀湘的力气终归胜她一筹,阮静秋的后背因此撞上了身后的屋门。这可怜的木制品发出一声无辜的惊叫,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只偶尔传出片刻窸窸窣窣虫鸣似的低语。不知过了多久,它身后掩藏着的一对人影仍难舍难分地拥抱、亲吻在一起,他们的额角和脖颈因刚才那段紧张的路途而冒着汗珠,可谁也没有顾上说一句话,更别提有工夫擦去汗水。

    最终又是他赶在缺氧之前慷慨地放过了她——大概这种事的技巧和年纪也呈正相关,每次亲近都以她晕头转向收场,他从没像她这样两眼发花、气喘吁吁。她抵着身后的木门,搂着他的脖子,即便已经腿软得快站不住,本能仍诱使她追逐他的亲吻。他却轻轻一笑,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顺势躲开了她。

    她蹙起眉,迷糊间问了个蠢问题:“你不想?”

    他笑,又凑过来,和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靠着鼻尖:“实话讲——我很想。但看你这样辛苦,又不想欺负你。”

    她红了脸,反驳道:“你、你又不是没‘欺负’过。”

    她握紧他的手。他又笑,长长叹了一声,伸臂搂紧了她。“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笃定我认得出你,所以扮作狐仙来唱这段花鼓戏。别人至多吵闹起哄几句,你知不知道我坐在那里有多难熬?”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掌紧紧揽在她腰间,呼吸拂着她的鼻尖和嘴唇,几乎又要让她喘不过气。她只好微弱地辩解:“若说有什么‘故意’,也就是想着年节唱一段湖南的地方戏,好让你开心一些,仅此而已。我在台上紧张得话也不会说、脚也不会迈了,才不是存心要、要撩拨你……”

    她越说,声音越细如蚊吶,脸颊倒是更红了些,衬着屋里昏黄的灯光,让人看得一刻也移不开眼。廖耀湘感叹:“现在总是了。”语罢再等不及任何回应,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礼堂里的新春联欢大概要开到深夜,眼下时间还早,两人总算能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温存片刻。廖耀湘在心里默默回顾过去的这一年,不由得暗暗佩服自己的意志力: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他知道她有多迷人,知道自己有多渴望,竟还能忍着不吻她不抱她,如此气定神闲地捱过整整一年时间。高墙内的生活不比从前,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战事政事用于分散精力,他还能这样清心寡欲地度日,长此以往,只怕他就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了。

    他暗笑着,指尖从她的腰侧移上来,轻轻抚着她的肩膀。她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衬衫松松披在身上,只胡乱系了几个纽扣,半截珠圆玉润的粉肩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的魔掌之下。她没在想得道修仙的事,而是感慨道:“要是有个孩子,日子会不会不这么难熬?”

    肩上的魔掌顿了顿——自打在南京向他坦诚落了病根没法怀孕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孩子的话题。他想了想,谨慎地提议道:“我也犹豫过要不要开口劝你。倒不是为了要小孩,而是看你总关注着别人的健康,却不很在意自己的身体。上次你低血糖晕倒已经把我吓个半死了,若是像之前那个医生说的‘长了东西’,也该尽早到医院仔细查明白。”

    她说:“唔。来功德林见你以后,可能是心定了、生活也规律的缘故,我那些月事什么的好了很多,就没想过要去看病。你说得对,要是真的长了不好的东西,尽早开刀拿掉之后,兴许我就能有孩子了。趁我还年轻,至少可以要一儿一女,再节省一点的话,三个孩子应该也养得活……”

    看她掰着手指算得起劲,廖耀湘张了张嘴,没把自己那番煞风景的忧虑说出口。这其中的问题无疑是很复杂的:比如,她一个未婚的姑娘突然有了孩子,该怎么堵住悠悠之口、怎么面对他人的眼光?再比如,爹娘都在功德林里,这孩子该住在哪里、谁来照顾?还有,该如何告诉这孩子他的来历和他父亲的身份呢?难道要说,他来自这高墙之内见不得光的平房一角,而他的父亲还是一位在押的战争罪犯?

    他想得更远、更现实些,情绪自然也更悲观,更觉得这难得的片刻团圆实则暗藏重重危险,万一不慎露出马脚,他们都将万劫不复;而这事又与过往的那些军事上的“罪状”很不同,即使主动交待,结果也不会相差太多。想到这里,他就没心思再躺下去了,算算联欢会差不多也要结束,就坐起身穿衣服,期间什么话也没说。阮静秋也起身穿衣,边低头扣着纽扣,边不时悄悄抬头打量他。她能感觉到他在发愁着什么,看他不想说,也就没有开口询问。

    他回到礼堂的时候,正好赶上联欢会散场。同组的学员们来打趣他半途溜号去了哪里,他半开玩笑地说去医务室开安眠药,草草糊弄了过去。待到人群散了七七八八,杜聿明才拉他到一旁,将两个饭盒塞进他怀里。廖耀湘揭开盒盖一看,里头竟满满当当装了两盒饺子!他忙说:“我不饿,吃不了这么多。”

    杜聿明无奈地摇头:“有一盒是给小秋的。人家一下场就跟着你跑了,晚上还一口饭都没吃呢。”

    廖耀湘这才恍然道:“噢!”于是抱着两只饭盒,一溜烟又跑回医务室去。这回他不敢登门造访了,只有将饭盒放到窗台上,再敲一敲玻璃,看她开窗拿走了饭盒,就悄悄挥一挥手,再一溜烟跑回胡同。阮静秋捧着热乎乎的饭盒,看着他跑起来左摇右晃的背影,忍不住好笑——这是什么功德林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呀!

    春节后不久,功德林果然组织全体学员到复兴医院进行年度体检,不过因为人数太多,相应的结果需要等待几天才能出来。几位外来的调查人员正是在这个时候造访了功德林——学员和管理人员们对这一类协助调查的请求并不陌生,他们通常是为了查证早年间一些人和事的情况而来,只要帮得上忙,大家一向尽力配合。

    这天的调查人员主要来询问特务组织相关的一些问题,因此一并叫走了沈醉、康泽、徐远举。在这期间,复兴医院送来了一批体检报告,并向医务室打来电话,重点提醒其中几人的病情不太乐观,需要尽早住院观察。徐远举的名字出现在这批重点病号中的头一位,阮静秋一听他的心电图和心肌酶谱检查结果就知道大事不妙,难怪他这两天总说自己没力气、出虚汗,从检查结果看,他现在随时都有发生心梗的风险。她将余下的情况交给另一位值班的王医生做记录,急忙奔去胡同找人,这才听说他和另外几人一同被外来的调查人员叫走了。她又风风火火地赶到会客室去,来不及喊“报告”,便推开门说:“徐远举,快跟我走。”

    屋里的三名学员和三个调查员都转头看向她。“你是谁?”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调查员问,“你不知道我们在提审要犯,事关机密吗?还不出去!”

    阮静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一眼——这还是她在新中国第一次见到用这种口气向同志说话的干部——虽然现代也没少见就是了。再看对面的沈醉等几人,脸色也都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康泽盯着对面那人的一双眼里正冒着愤怒的绿光,显然他们方才的态度比这两句话还要恶劣。当年她尚且不怕国民党官僚的那些嘴脸,对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自然也无所畏惧,答道:“抱歉,实在是事出紧急,复兴医院要我来通知徐远举立刻去住院检查。他身体有病,这些机密的问题请之后再来询问。顺便说一句,在功德林管理所,大家都是‘学员’,这叫‘配合调查’,不叫‘提审要犯’。”

    她向徐远举作了个手势。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泛着病态的白,额头上冷汗涔涔,左右两边各有人扶着他,但他一时半会儿竟然站不起来。阮静秋连忙也上前搀扶住他,手指搭在他腕间一号,脉象确实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三个人好容易将他搀扶起身,对面一个短头发的女干部忽然又拍案而起,高声怒斥道:“反了、反了!你这样的行为就是站在反动派一方,就是在为这些反动分子叫屈、辩护!我看你就是混入功德林的特务、内奸!”

    康泽也拍案而起:“你住口!”

    这下一屋子人都站了起来。书记员是个年轻瘦弱的小同志,眼看局势有恶化的倾向,赶忙在阮静秋的眼神示意下溜出门去搬救兵;另一个人高马大的调查员则将板凳当作兵刃似的抓在手里,指着对面的四个人大喝:“都坐下!我看谁还敢动!”

    作为一个已在网络时代见证了无数口水骂战的穿越者,阮静秋对这类扣帽子式的言辞攻击耐受良好,至少比她身旁这几位怒发冲冠的学员们要好得多。她用一只手按一按康泽的肩膀,另一只手仍搀扶着徐远举没有放,很坚决地说道:“我不对你们的攻击作任何回答。你有你们做调查的责任,我有我做医生的责任,为了他的生命安全,我必须立刻送他去医院。替代方案我已经提出,如果你们有任何异议,请按照程序反映给管理处的姚处长,当然,反映给杨局长、罗部长我也没有意见。”

    她边说着,边和沈醉一同搀着徐远举慢慢往外走。一通话说完,几人差不多也走到门口,但调查员们又围了上来,齐齐将房门拦在身后,先是高声叫着:“谁也不许走!”又说:“你们这是藐视组织、藐视国家干部!”

    眼看徐远举的脸色越来越差,阮静秋又急又怒,不由也拔高了声调,质问道:“你们一口一个组织、一口一个干部叫得响亮,难道国家和组织教你们这样漠视人命吗?不要忘了,你们是人民选举出的干部,你们的权力归根到底是人民给予的!手中有了一点权力,就忘乎所以,傲慢无礼到在这里摔摔打打,我看你们才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面目和反动派究竟有什么区别!”

    她不怕被扣帽子,口中说出的这番话语却实在很扎对方的心,话音刚落,那个女干部尖叫一声,竟挥起手掌打向她。沈醉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劝阻道:“有话好说,且慢动手!”一旁两位男干部则不肯罢休,强行动手要把三人拉开。六个人从推搡变成扭打,康泽加入“战局”后,状况的混乱程度更是又上一个层级。徐远举此时已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往地上一倒,一时间连气也不喘了;阮静秋见状,再顾不得和那几个人吵嘴,急忙将他放平躺正,做心肺复苏进行急救。正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是谁重重撞倒了她,那只被好一番摔打的板凳接着从她头上落下来,险险地擦过她的眼眶。

    屋门这时被人从外打开了,同时传来姚所长的声音:“都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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