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醉绘声绘色的描述之下,这场风波很快成为了功德林里最炙手可热的新闻头条。高墙之内的人们固然学习得认真、劳动得诚恳,但也很需要生活中时不时出现一两件诸如此类的异闻作为调剂,于是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这个故事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夸张和玄幻,甚至演变为阮静秋舍身护徐远举、一人单挑二男一女不落下风的英雄传奇。大多数粗枝大叶的将军们享受奇闻轶事的新鲜感与精神刺激,并不太在意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如曾扩情、王耀武等一些政治神经更加敏感的人则在私下的交谈中为阮静秋的前途表示忧虑,认为她恐怕会为此背上处分。姚伦所长晚些时候召开了全体大会,在会上大概讲明了事情经过,并说徐远举及时被送到了医院,情况现在已经稳定了很多。

    阮静秋没有出现在会场当中,台下的人们因此相互交换着眼神,认为管理所必然会借此宣布对她的处理意见。这位肤色白净、容貌斯文的最高管理者站起身来,用全场都听得分明的声音缓缓说道:*“今后再有外调人员来功德林,希望大家态度好一些。但是,对有些动辄拍桌子打板凳的人,可以不理睬他!又要人家讲,又要骂人家,简直岂有此理!”

    台下掌声雷动。姚所长接着又说:“今天康泽和沈醉与外调人员吵架,责任不在他们,他们不用检讨!”*

    台下再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尽管他的话语中没有直接提及阮静秋,但在众人看来,康泽和沈醉都不用检讨,阮医生自然也没有什么过错,此时没有现身,大概是到医院照顾徐远举去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一个人仍不安地左顾右盼,盼望着礼堂的大门或窗外能忽然出现她的身影。散会后,廖耀湘特意留了下来,他有些局促地交握着两手,以一个拙劣的借口作为开场白,向姚所长询问道:“大伙都很关心阮医生的情况,想推举一个人去当面向她表示感谢。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管理所会不会处罚她?”

    姚所长用他那温和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短暂地回望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担忧,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觉。他仍保持着惯有的那种知识分子的、得体的神态,微笑着说:“组织上会有公正的判断。大家专心学习劳动,不要被今天的事影响。”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廖耀湘再要追问,又赶上刘管理员来将他叫走了。在功德林众人为这件久违的新奇事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又烦躁地忍受了一整天的煎熬。沈醉和康泽一回到胡同,就向学员们说起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他在旁从头到尾听得真切,见他俩的语气十分恼怒不忿,又听他们说阮静秋无端被卷进其中,还险些受到调查员们的殴打,更觉得一颗心被吊上半空高悬,稍有风声就连连战栗。哪怕不能见她,他至少也得确认她一切安好,可问来问去,他连她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回到宿舍,他琢磨着姚所长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其中颇有深意,并不是一句搪塞的话语。他的理智早已在白天勉强维持表面冷静时就全用光了,即使要冒着被特务人员拆穿心事的风险,他还是悄悄找到曾参加过红军的文强,旁敲侧击地问他,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姚所长的话究竟意味着阮静秋会被处罚,还是平安无事。熄灯时间就快到了,文强斜躺在他的铺位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从道理上讲,她尽到了治病救人的责任,这当然是对的。但从政治上讲,她没有采取合适的方法,反而激化了双方的矛盾,这又明显不对。综合看来,在这件事上,她的功过可看作四六开。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她至多只会为此背一个小小的处分。所长不让她出现,或许正是要她躲避风头。”

    廖耀湘对他的分析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其他人可进一步求证,杜聿明对此更帮不上忙,只借机悄声对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一晚难捱的辗转反侧之后,转天一早他又到医务室去,说是去做理疗,实则是向王医生打听阮静秋的情况。王医生是个老实憨厚没心眼的人,听他说学员们都很关心阮静秋,怕她为此受批评、受处分,于是长叹口气,小声告诉他:“你可别说出去。主任把东边角落里那间库房收拾出来了,叫她在里头先休息几天,等上面的处理意见。每到饭点,我就去打饭给她放到门口。主任说这也不叫关禁闭,就是怕大家议论,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叫她先不要露面。”

    还真叫文强给说中了。廖耀湘忍不住愤愤道:“这怎么不叫关禁闭?这就是关禁闭嘛!”

    王医生连忙捶捶他:“小声点、小声点!你想,一方说是对方先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另一方则给出相反的说辞,可书记员又不在场,谁对谁错,根本证明不了。加上已闹到推搡拉扯的地步,功德林总要有个表态才好,否则那些外调单位就要找上门来。在这件事上,我相信学员们是受了委屈,要不然,以阮医生的脾气,不会毫无理由地说出那样强硬的话来为他们出头。”

    廖耀湘明白了——功德林既不能为这一点小事和兄弟单位撕破脸,也不能为此处罚无辜的学员,但又必须为此作出一种积极的表态,于是阮静秋作为当时在场的唯一一位管理人员,不管她究竟有没有动手,都必须被推出来承担最主要的责任。至于结果是否会像文强所说的那样不痛不痒,又是否会像姚所长说的那样公平公正,他除了等待再没有别的办法。他懊恼地将整张脸埋进理疗床的枕头里,过了会儿又想起什么,转向王医生悄悄说:“我看你工作也怪辛苦的。不如,我替你给阮医生送饭怎么样?你说的那间小屋子我知道,我保证办得低调又妥当,不让任何人看见。”

    王医生说:“哎呀,这样不好吧?”

    廖耀湘拍着胸脯道:“你就交给我吧。她是为了学员们才遭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每日送几顿饭,这连一点小小的回报也谈不上呀!”

    午饭时间到了,外头果然又准时传来敲门声。阮静秋懒得起身,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应道:“知道了,放那儿吧。”

    送饭的人却没走,又将门板敲响了三声。阮静秋拔高嗓门:“知道了!”

    又是三声。王医生今日怎么忽然耳背起来了?阮静秋忍无可忍,只好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去打开屋门,外头站着的人吓了她一跳:“湘——”

    廖耀湘捂住她的嘴,以武林高手般灵巧的身法闪进屋内,并立刻紧紧带上了房门。他将饭盒递给她,先是说:“我和王医生说好了,这几天由我替他来给你送饭。”又一把将她拉入怀,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番:“快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受伤没有?”

    阮静秋抚摸着搪瓷饭盒的外壳——他是从怀里摸出这只饭盒的,由内到外还都温温热着。她在这间小屋里无趣地呆坐了一天一夜,期间既不后悔自己当时的言辞和举动,也没对所长和主任的处理方式感到不公,权当作度假一般醒了就吃、吃饱就睡。他的出现连同这句问话让她后知后觉地想起,额头和膝盖的伤口还没包扎,它们大概已经不流血了,但稍一动弹还是疼得她直抽冷气。她先是埋怨他:“你太胡来了,要是被主任发现,你该怎么解释呢?”又忍不住酸了鼻子红了眼眶,撩起一侧的头发,指着伤口诉苦似的说:“你看,这里划破了一道口子,还有膝盖也擦破了。”

    廖耀湘心疼又无奈:“我就知道,幸好我带了药来。快坐着,我给你擦擦。”

    冬天的棉裤厚实,没法从裤脚卷到膝盖,要想给膝头的伤处上药,就得把棉裤和秋裤全脱到脚踝。从一九五一年两人定情到现在已有六个年头,可以说该看的不该看的全没落下,该做的不该做的也全做过了,擦个药并没有什么可尴尬。阮静秋坐在他怀里,边晃悠着自己的一双腿,边美滋滋地享用着饭盒里热乎乎的佳肴——他给她打的是学员餐,里头有肉有菜,伙食标准比她平时高了不止一点两点。廖耀湘一面要搂着她,一面要在口袋里翻找药品,忙得不可开交地说:“你坐稳当一点,不要乱晃,当心摔下去了。”

    阮静秋不知他带来了什么药品,含着满嘴饭菜含糊地提醒道:“不要用红药水和紫药水。”

    廖耀湘对她突如其来的提示感到十分迷惑:“为什么不要用红药水和紫药水?”

    阮静秋咽下嘴里的饭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红药水和紫药水都有颜色,涂了之后颜色渗到皮肤里,就红一块紫一块的,不好看了嘛。”

    廖耀湘笑骂:“歪理。”又将她的那条伤腿扶到膝头,说:“幸好我没有带红药水和紫药水,我只想到你万一有什么磕碰,所以带了棉球、碘酒、纱布和跌打的伤药。你再靠过来一些,这条腿不要吃劲儿。”

    阮静秋风卷残云,转眼间已将一盒饭菜扫荡一空,闻言乖顺地靠过来,两手搂住他的脖颈。廖耀湘捏着棉球一角,小心翼翼地蘸着碘酒擦拭她膝盖的伤口,从这一大片擦伤也可看出,当时的情况恐怕比众人传言的还要更加混乱。他无声地叹口气,问她:“当时真没有别的办法?”

    阮静秋想了想答:“也许有,但我不后悔那样说、那样做。”她又凑近了他一些,和他头挨头地靠在一起:“我后来想,如果当时是你在那里,你看到他们说出那些狂妄的话、作出那种嚣张的姿态,也不会息事宁人。也许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廖耀湘又问:“对你来说,他们不是你的同志吗?”

    阮静秋说:“我认为‘同志’是一种中性的形容。它意味着我们曾以同样的目标和理想加入这支队伍,但它不能保证这支队伍中的人不随着时间发生变化。打个可能有点儿不恰当的比方,国民党在大革命时代也曾经吸引过一些进步人士,也曾经是一个革命的、进步的群体,后来许多人的立场就发生了变化。话说回来,正因为我们是‘同志’,才更不应该盲目包容对方的错误。这或许会引起矛盾、争执和误解,但要保持队伍的纯洁和进步,就必须有人勇于指出错误,人们才能意识到错误、从而改正错误。从这一点来讲,我认为自己的初衷并没有错。至于态度问题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除了所长,我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友好的态度。”

    廖耀湘若有所思。他给她的膝盖涂好了药,又拨开她额前的头发,仔仔细细地用碘酒擦拭她眉骨上方的伤痕。阮静秋闭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隔着眼镜瞧他,笑嘻嘻地说:“你昨晚没有睡好,是不是?”

    廖耀湘感叹:“何止没有睡好,根本是没睡。我到处都问不来你的情况,还以为你和我当年一样,被押到派出所蹲号房去了,那滋味可很不好受。答应我,下次再遇到要指出别人的错误而引发矛盾的情况,千万想法给我捎个信。就算我口头上帮不了忙,至少不会干看着你受欺负。”

    阮静秋脸颊微红:“嗯。”又小声说:“我昨晚也没有睡好。我梦见你了。”

    廖耀湘笑着抬眸回望:“梦见我,总不至于是个噩梦吧?”

    阮静秋的脸上浮现出陷入回忆的神情:“我梦见了在东北的时候,梦见了我掉进冰河里的那一天。那天,我在后座上睡着了,车子打滑失控的时候,前座的司机和卫兵立刻跳下了车,只有我连人带车一同翻进河里,被倒扣在底下。河面上的冰层被车子砸破了,可底下的水仍然冷得像冰一样,我只有头和脖子能露出水面,浸在水里的棉衣越来越沉,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疙瘩那样把我往下拽。帆布面料的座椅也结了冰壳,滑溜溜的,我连一个能抓握借力的东西也没有,很快浑身都像是冻住了,水里的那一部分也没有了知觉。我迷糊间想着,不管是冻成一个冰人沉进河底,还是脑袋在水面上、身子在冰面下一分两半,这个死相都实在太难看了,我好不甘心。

    “这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没有意识,其实也没感觉到有绳子拴住了汽车,几乎是被车子一起拖到了岸边浅一点的地方。然后我听见有人在说话,车子被撑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他背后是外头照进来的光,映在冰面上一闪一闪的,就像是那个人浑身都在发光一样。”

    廖耀湘专心地听着,心潮越发随着她的叙说而起伏涌动,手掌也将她搂得越来越紧。她贴近他,两个人的鼻尖和嘴唇几乎只差毫厘。她动情地喃呢道:“湘哥,是你,我看到是你在那里。现在想想,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明白,我们总会作出一样的选择——不论是哪几位学员遇上了这些调查员,我都会维护他们,就像你那时并不知道车底下的人是谁,也依然出手救了我。”

    他们轻柔而温情地亲吻彼此。廖耀湘贴着她的唇叹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当时的情况,之前从没有听你说过。你那时候确实冻坏了,身上的河水一上岸就全结了冰,偏偏队伍里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女兵给你换衣服,只好先把你送到附近村民的家里烤火取暖。谁知道你好得那样快,好像刚才还惨白着一张脸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转眼间就能活蹦乱跳地下地,还硬拉着我不放,非要等缝合了手臂上的伤口才肯放我走。”

    阮静秋笑着说:“军医处那时没有破伤风针,只好匆忙消毒就缝合了。这件事之前也没有说过,我为此可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呢!”

    廖耀湘抱住她,心中默默感慨,也许他们两个早就注定要被彼此吸引。但他又不得不在下一秒放开她,说道:“我得走了。本就是以送饭为借口来的,恐怕不好停留太久。”

    阮静秋却拉着他挽留道:“才说了几句话,你就要走吗?再待一会儿嘛,大家吃完饭都午休去了,没人会来查岗的。”

    廖耀湘哭笑不得地捏她的鼻尖:“撒娇也不行,我真的得走了。”

    眼见言语撒娇不顶用了,她扑到他怀里,小声说着:“你好容易来了,再多留十分钟,好不好?我现在这样子,连脱衣服的时间都省了……反正、反正我不放你走。”

    她的手臂紧紧缠着他的脖颈,身子热乎乎地挨着他,双腿也热乎乎地和他靠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圣人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除非他不行。廖耀湘边叹息道:“小心你腿上的伤。”边轻轻拥着她躺倒下去。

    或许是因为被她所描述的梦境深深触动了,在紧张的时间和局促的空间里,他难得如此缓慢而轻柔,对她格外爱惜、倍加呵护。事后她缩在被窝里睡着了,他临走之前,悄悄在她额头印下了一个吻。

    他必须承认,他也开始盼望,要是他们能有个酷肖她的儿子或女儿,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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