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是深夜。

    繁星和彩月觉得今晚格外安静。她们先伺候主子洗漱,收拾了浴室,备好明日要穿的衣裳,出来听命时才发现少夫人已经许久未曾说话了。

    赵棉雪披着满头绸缎般的黑发,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梳妆镜前。

    萧永元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都退下吧。”

    “是。”

    屋内灯火摇曳,他静默地走到床边,圈椅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棉棉,睡觉了。”往常本就低沉的嗓音越发放轻,乍一听仿佛谁人在旁边耳语。

    赵棉雪动起来了,她一言不发,三俩下走到床边,也不看床沿坐着的人,乖巧地爬到床里侧,然后又盘腿坐上了。

    萧永元有些头疼。

    赵棉雪是从赵府回来,热闹乍然变成冷清,她有些想家了,他知道。

    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哄人。

    眼瞅着人有坐到半夜的趋势,他只能陈述事实地开口:“怎么,想家了啊?”

    赵棉雪这才抬头看向对方,眉头依旧蹙着,嗓音带着些委屈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萧永元又是一番沉默。

    刚从赵府回来,他不知道也难。

    寂静打开了口子,赵棉雪在熟人面前本来就是个小话痨,此刻更是抑制不住夜间汹涌的情感。

    她坐在床上说:“前几日我本来都好好的,我觉得我娘她们离我很近啊,母亲很好,你也好。可是,今天回家,我发现,我原来都想我的停芳阁了,爹爹和娘也想我,你看,阿衡都哭了。萧永元,好奇怪,原来我来你家玩的时候觉得好近,可是今天晚上走回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远,呜呜。”

    赵棉雪很少在别人面前哭,她觉得有损自己大小姐的形象,向来都是躲着偷偷哭的,可是有人倾诉,她越发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灯光在她脸上打上柔和的光影,他看见盈满她眼眶,欲掉不掉的泪滴。

    萧永元皱眉感受了一下心头不舒服的感觉。

    这样的时刻,他再次确定,自己确确实实是喜欢赵棉雪笑的,从小便是。

    他静静在她面前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世间上最不解风情的人。她小声哽咽,直到被噎了一下,随后抬起头,见对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两句话安慰一下,眨眼的瞬间,赵棉雪满眶的泪水直接滑下。

    赵棉雪忧伤地重复:“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想家啊。”

    萧永元瞬间有些哭笑不得,终于忍不住抬手用拇指擦拭了一下她的泪水:“笨啊,想家跟多大有什么关系,要不然你以为那些游子诗都是谁做的?过了新婚这几日,等你在这边待习惯就好了,以后跟母亲说一声,你可以经常去看阿衡他们的。”

    赵棉雪自己擦了一下泪:“说的也是。”

    这么容易就哄好了,萧永元有点诧异,顺嘴问了一句:“那不伤心了?”

    赵棉雪抬头朝着床顶,叹息一般:“伤心啊。”

    萧永元:“......”

    仰头一会儿,见萧永元还坐着,赵棉雪诧异地问:“你不睡觉吗?”

    世子爷盯着她:“你觉得你这样我睡得着?”

    赵棉雪:“没事,你睡你的,我伤心一会儿就睡了。”

    萧永元抿了抿唇,掀开被子,躺下,盖好被子,双目清明地看着床顶,不见一点睡意。

    赵棉雪见此场景,觉得有必要给他说一下自己感悟的道理,“萧永元,我觉得叫自己不要伤心是没用的,心怎么会听一句话呢?反正睡不着,它难过就难过吧,我娘她们也不会飞走,等我想睡的时候睡,明天起床就好了。”

    她对着直直躺着的萧永元,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伤心论,然后自己哄好了自己。

    渐渐的,难过消失的无影无踪,困乏袭来,她睡着了。

    头一次没有吹灯就睡着了。

    世子爷无奈地坐起身。

    她倒是会开导自己,对于快乐和悲伤从不压抑。本来还想告诉她个好消息,这回可好,被她一顿打岔给忘了。

    下床,熄灯,躺下,睡觉。

    既如此,那就明日再说吧。

    .

    清晨。

    “银水镇!你说得是有京都八大景之一的银水镇吗!”赵棉雪晨起的瞌睡被一扫而空,迅速从床上坐起来。

    萧永元看着她精力充沛的样子,笑了笑:“是,近日荷花竞相开放,我还有七日的空闲,母亲在那里有一处田庄,咱们可以去住几天。”

    如赵棉雪所说,她睡一觉就一点都不难过了,如今满脑子都是去玩。

    京都属于国都,处于大兴版图中部,地理位置上不属于任何郡县,其四周分布有数个城镇,为京都直辖。

    银水镇位于京都以东,车马一日便可抵达。其城镇外围,湖泊广泛,上有成片的荷花,蜿蜒曲折,占地近百里,开花时为京都八大景之一。

    前几日的时候李鸿邀请萧永元同游,但婚期近在眼前,萧永元拒绝了,未来的小侯爷很是伤心没有蹭上友人的田庄。如今,赵棉雪既没有目标,那就去银水镇吧。

    赵棉雪眼睛亮了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萧永元:“去给母亲请安后回来便可收拾行装出发,晚些在镇上歇一宿,明日再去镇外的田庄。”

    “好!”赵棉雪欢快蹦跶下床,疾风骤雨开始洗漱。

    盛夏时节,花草树木生长得越发旺盛,晨起的露水还未见到人影,便无声无息消散于空中。

    梧桐院不算上后排的下人房,是个二进的院子。前方的一进院招待客人,院中左右有两颗高大的梧桐,后方赵棉雪和萧永元卧房的院子只有凉亭和盆栽。

    这几天,那几株月季格外夺人视线。

    萧永元正坐在圆桌旁等待赵棉雪梳妆,透过窗户往外看便是一副鸟语花香的场景,当真是一副绚丽多彩的画面,与一片肃然的鹏飞院截然不同。

    今天很意外,国公爷萧成海竟然歇在了咏红堂。

    “父亲,母亲。”夫妻二人给座上的两位长辈请安。

    萧成海身形倒是承继了萧家人一贯的高大,他上职的护城卫在京都外围,每日被迫来回骑半个时辰的马,硬是把国公爷的身形逼得在同龄的贵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此刻,他暗自打了个哈欠:“永元和棉棉来啦。”

    萧成海不喜欢来张氏这里,她简直空长了一副妖艳的美貌。自己还不是国公爷的时候,父亲萧石不喜欢儿孙庸碌度日,便把他送到了崤山郡李宽守备的广发卫历练了三年,那时候崤山郡山匪横行。

    正巧,他还是和当时外放的赵乘风一路同行的,那个古板的老家伙就不说了,他俩一路也没说上几句话。

    李清影是崤山郡夜安侯的嫡长女,长得一副倾城之姿,国公爷当时被邀请赴宴的时候偶然一见,被迷得找不到道。

    后面结亲基本就是顺理成章。

    奈何李氏之前温柔小意,这些年却越发烦人,在她这里就睡不成个好觉,说是什么会耽误上职。

    那职有什么好上的?他堂堂国公爷,正一品爵位,难不成下面的人还敢逼他干活儿?告他迟到?

    儿子儿媳和李氏说话,萧国公开始困顿地打瞌睡,直到移步膳厅。

    吃完早膳后。

    “母亲,那我们待会儿收拾好后就起身了,过几日再回来。”赵棉雪已经同张清影说了出行之事。

    张清影笑了:“好,母亲之前置办那个田庄时颇费了一番心思,定然不会叫棉棉失望。”

    赵棉雪脑子一动,突然有了别的想法:“这几日荷花不是开得好?母亲打理我们的婚事也忙了好一阵了,这段时间正好有空,不如父亲母亲与我们同去?”

    其实她只想叫母亲一同,只是国公爷也在这里,总不好忽略,不过父亲好像要当职,应该会拒绝的吧?

    萧成海瞌睡都醒了:“棉棉这一说,父亲我啊,上次去已经是两年前了,也不知道银水镇可有什么变化。”说完话,他呵呵一笑。

    张清影抽空赏了他一冷眼:“这么说,咱们都出去了,空留他祖父一人在府,可不好,如果我和国公爷都去,祖父也不可落下。”

    说到祖父萧石,张氏盯着国公爷看了两眼。

    萧成海一个激灵:“哎,是这样。我是难得感慨一番,可惜父亲还要当职,没有空闲,怕是要辜负棉棉好意了。”

    张清影接着道:“左右是自家庄子,棉棉和永元先自己去玩,母亲这般年纪,也不想跟你们这些小年轻去折腾。”

    赵棉雪有些遗憾:“好吧。”

    萧永元在旁边一言不发,全凭婆媳俩决定。

    时辰不早,两人要回去收拾行装了。自家庄子,要带的东西不多,赶在午膳前出城,天擦黑的时候应该可以到银水镇。

    咏红堂内。

    萧成海不满地抱怨:“夫人果真无趣,这样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季节,何不纵情享乐一番。”

    张清影冷脸看向丈夫:“永元刚刚成婚,你我做父母的跟过去叫怎么一回事儿。”

    萧成海重新燃起希望,拍了一把桌子:“这好说啊!他们去他们的,咱们去咱们的,田庄这么大,不会有影响!”到时候他带上两个小妾,美人美酒美景,那真是神仙日子。

    张清影知道丈夫是什么德行,这些年已经不抱希望,只再次道:“这么好的机会?难不成护城卫这几日休假,夫君不用上职了?还有,辰时已经过半,夫君再不动身,父亲那边恐怕就要来人了。”

    萧成海气得冒烟,一甩袖子,大跨步朝着马厩的方向去。

    徒有其表,真是徒有其表!

    不巧,注视着丈夫离去的张清影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些年,也就他那张脸看上去不会令人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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