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鸢已经绝望透了,这几日逃难已然耗尽了他仅剩的期冀,一朝从云堕入泥间,没想到挣扎求生数日,还是无果。

    利剑掠起风声,宁鸢认命地闭上眼睛,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

    睁开眼,只见少女疾快的剑影往他身旁的尸首挥去,削下一只手掌。

    那具尸体的年纪与他大致相似,看起来也像是刚死不久。

    她提起那只惨白的残肢,转身就走。

    “你……”宁鸢叫住她,“你不杀我了?”

    “要逃,就逃远些。”

    之后,他提着一口气死命往地方州县逃去,可他又饥又渴,羸弱的身躯还是撑不住,倒在了路上。

    再醒时,便是景妃笑着让他张嘴,逼他吞下挫骨营的百劫丸。

    “我竟不知,杳儿心软放过的小儿郎,生得如此俊俏呢。”罪魁祸首如是说。

    而在他旁边跪伏着听命的少女,就是那日放他走的覆面小刺客。

    那夜刑室内,阿杳的哭喊比今时今日听到的要哀绝凄厉得多。

    后来宁鸢才知道,那是她第一次被分配杀人的任务,也是第一次受绮罗钉刑。

    那时的阿杳年仅十岁,握刀都费劲的年纪,怎会被要求去杀人?但之后他入挫骨营九载,切身体会了营中训练手段之严苛狠厉。

    将啼哭幼童锻造成爪牙利器,太妃向来以之为荣。

    而之后的温影杳的确再未失手过。

    除了这次。

    往日场景今日复现,宁鸢却感到深重的无力感,这间刑室他闯进不去,如同这挫骨营他逃不出来。

    而刑室内的温影杳已经面色苍白,嘴唇血色全无,意识被藿崖汤勉强吊着,清晰地感受每一颗绮罗钉旋着钻入皮肤的锥心之痛。

    九颗钉子好不容易全被刺入,最后一步便是悉数拔出。

    到了这关头,温影杳的喉咙已经嘶哑,她双手握拳,指骨泛白,想要缓缓吐气以平复呼吸,却还是猛地咳出一口污血来。

    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她想到了三年前接过这项任务的光景。

    那年开春,宫内传来消息,说先前与北姜二殿下和亲的恪淑公主不幸病故。

    温影杳明面上便是这位恪淑公主的伴读,不过,这只是太妃给她挂的一个名头,以便她时时入宫供其传唤。

    至于这位与自己同岁的公主,温影杳只打过几个照面,并不熟悉。

    按照和亲习俗,公主的遗体会葬入北姜皇陵。

    太妃知晓噩耗后,满脸泪水,恳求新帝将公主遗体接回南苍,可北姜一贯势威,此举不礼,更于两国后期交好不利。

    何况历代从未有此规矩,一个嫁入他国宗室的女人,生死都将被捆绑在那片遥远的疆土。

    太妃日夜哀思,过了半月,她将温影杳

    叫到身前,告诉她在北姜眼线刚传回的消息。

    “恪淑,是被人害死的。”她声音颤抖着。

    温影杳心底也一惊,“此事重大,娘娘理应呈报圣上。”

    “圣上?”太妃像听到了什么荒唐言,大笑起来,泪水却纵横不停:

    “新帝登基不过两年,正是建交立援之时,就算本宫告诉他,他能为一个远嫁的皇妹对北姜发兵不成?帝王无情,你信不信圣上此刻连哀悼都不会,以后也只会像先帝一样,陆续挑选适龄公主送去北姜!”

    “本宫的恪淑只能是因病而死……”她喃喃道,眼底恨意可怖,“可该死的另有其人。”

    温影杳摊开那张密信时,一张潦草勾勒的黑白小像滑落,她捡起来在灯下端详。

    异族服饰,额间系有抹额,右耳戴着细长耳饰,轮廓柔和,却有一双幼鹰般的桀骜眼睛。

    “北姜王君的义子,性子冷傲多疑,我要你想办法接近他,时机一到再杀了他。”

    北姜,温影杳鲜少听闻这个名字。

    她四岁住进太妃偏殿,常年行走于挫骨营,十六年来为人驱策,苍都或各个州县,她去过太多地方完成任务。

    可北姜遥隔数千里,她从未踏足过那样遥远寒凉之地,但她只能应下。

    正如现在的钉刑一般,都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最后一支绮罗钉被拔出,刑罚完毕。一旁的女卒贴心地递来湿帕,温影杳虚弱地笑了一下,抖着手骨接了过来,将嘴角的血擦干净,强撑着起身,拖着步子走出刑室。

    “阿杳!”宁鸢快步走到她跟前,神色忡忡。

    “不必搀扶,我无碍。”温影杳躲开了他伸出的手,抬眼摇了摇头,这才发现宁鸢白皙额间早已薄汗一片,倒比自己还像个受刑之人。

    果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胆小。

    宁鸢收回手,面前之人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她向来不喜距离过甚的触碰,哪怕是伤成如今这副惨样,都不愿旁人搀扶一把。

    “哎呀算了,我不扶你行了吧,真是小气鬼。”他佯装生气地轻哼一声,眼神却闪过一丝失落,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

    “回去及时处理伤口,听到没。”

    “知道。”搁下这句话,温影杳便离开了挫骨营。

    暗道里灯影明灭,窈窕身形踏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向暗口走去,一声不响。

    宁鸢久久凝望着那道背影。

    幽弱,坚直,如同一株孤僻的白色夹竹,挟裹毒粉却不轻易示众,从不依附藤蔓攀附,风雨欲来时也只是颤了颤,向来不甘凋零成泥。

    明明同是指尖染血的人,他却总觉得自己低到泥泞之中,对其瞻仰不得。

    太妃偏殿内,温影杳坐在床榻上,轻轻拨开裙摆处的衣料,白皙的小腿处赫然有九只血洞,却没有鲜血渗出。

    这便是绮罗钉刑的特别之处。

    挫骨营中窃、毒、媚、杀,其中媚术总需要人保持皮肤白皙光洁。刀剑鞭笞会留下狰狞外翻的创口,绮罗钉却不会,它疼在内里,能搅动经脉血肉,可表面伤痕只有细小钉头般大小。

    之后,再涂上特定搭配的蚕霜膏,钉伤就会由内而外愈合,不出二日便会完好如初,就又能为挫骨营奔走办事了。

    温影杳将一细长铜芯在灯下翻烤了一会儿,再沾取适量蚕霜,佝着身子往一处伤口探去。

    药必须送至创口内里半截,伤才能好得透。

    温影杳咬着牙处理完其中一处钉伤时,鬓角刚干透的头发又被汗水浸湿了。

    这时门被推开,是景太妃。

    “见过太妃,”温影杳一脸疲色,半抬了下眼睛,并不意外,“夜已深,娘娘来这有何要事。”

    一身品蓝色暗菱寝衣的太妃径直走了过来,在温影杳侧边坐下。

    女人拿过蚕霜膏,要给她上药,温影杳推脱不得,只好松了手。

    “杳儿可是在怪本宫?”

    女人一双潋滟眉眼皱着,露出显而易见的心疼。

    假菩萨的悲悯戏码。

    “细作失手,理应当罚,属下怎有胆怪责娘娘。”温影杳垂下鸦睫,声音很轻,并无情绪。

    而后二人长久无言。

    温影杳不敢多动,目光只能落在眼前,看着太妃为她敷药。

    太妃确实很小心,也颇有技巧,探进血肉的药膏轻盈冰凉,很疼但能够忍受,总之受的罪比自己佝偻着身子上药要少得多。

    十六年来,温影杳鲜少端详太妃的模样,或者说不愿多看。而眼前的女人难得未戴珠钗,不饰粉黛,面容却依旧姣好。

    印象里这位喜怒无常的女人似乎总如同四岁初见那般年轻。

    但温影杳还是瞥到了女人眼角的皱纹,很淡很浅,跟发丝间的几缕斑白一样,时隐时现,沉浮于深宫悠长岁月数十载,终还是冒了头。

    太妃老了。

    她还以为坏人永远不会老。

    摘去的护甲被搁在榻侧,女人为自己敷药时始终皱着眉头,温影杳鬼使神差地想到母亲。

    对于那位生下她便撒手而去的可怜女子,温影杳实则并无太过浓烈的情感,除了那缕留存于骨肉间的血缘,温影杳连她的音容笑貌都没见过。

    娘亲,她脑海里思考着这陌生的两个字。

    若是娘亲还活着,为她擦药时是否也是这副模样?但或许并不同,她会更像乔氏给温喜盈上药那般,嗔怪苛责,之后又爱怜地抚摸她的发尖。

    直到伤口有温热的呼气抚过,温影杳才拉回思绪,受惊般将小腿缩了回去:

    “……关于乌虔一事,娘娘还有何吩咐。”

    “暂且不能动他,如今他在明处,不急。”太妃顿了片刻,戴好护甲起身:

    “我这儿倒是有一桩圣上嘱托的要紧事。”

    又是圣上。

    先帝时,景妃与政派党羽牵系颇多,便暗中建立挫骨营,从外搜刮有天资的孤儿孤女关在营中,残酷训练成为她所用的爪牙。五年前新帝登基后发现挫骨营的存在,以此为筹码暗中与景太妃达成协议,从此挫骨营也听从皇令,做天子青天白日间不便行之事。

    前几日的客栈行刺,便是那圣上之意。

    “洛州矿监赵乐山身上的金矿羽令,与其子赵泊手中记载金矿真实流水的账簿。”

    “命暂且留着,我要的是东西。”太妃从袖中递给她一份记载详细信息的密函:

    “杳儿,别再让我失望了。”

    密函上小字不多,简明概要:

    赵乐山,好美姬,常劫良家弱女绑于府中,不从则杀之,性格阴辣。

    赵泊,设有暗室储物,行踪不定。

    不算难对付,温影杳心下了然,飞快记下信息,将密函扔在了炭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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