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七十里外,太阴教。

    池上大雨连绵,池面如沸水腾腾,打得满池荷叶飘摇声,两岸枝条垂落在水面上,也被迫卷入声势浩大的水浪之中。

    长长的石头小径从花藤中蔓延而来,不知通往何处。

    蒙眼的年轻人站在小径路旁的避雨亭中,白衣黑裘好身段,惹得不少女弟子频频来顾,窃窃私语。

    “他是谁?”

    “看着像是山外来的。自称谢梦生,你去年不是出山过么,听说过他吗?”

    “没有听过,他怎么进来的?”

    “是啊,教主最讨厌山外人了。”

    “右执法领进来的……众所周知,右执法身患美人心软症。”

    “六月了还穿貂裘,他有寒症?难道是来求医治病的?”

    “……那不应该来我们这儿,应该去圣巫山……”

    “嘘——右执法来了!”

    莺歌燕语一哄而散,剩两条漏网之鱼,规规矩矩行礼:“右执法!”

    从小径中分花拂柳而来的黑袍女子没有为难她们,等她们走后,对谢梦生说道:“教主要见你。”

    谢梦生依旧蒙着眼,撑着伞,被领着穿小径,下石阶,步花海,又走过三百八十四级台阶,一路上又听见不少窃窃私语——没有恶意,更多是对他这么一个山外人能深入她们太阴教腹地的好奇。

    前面的右执法在一扇门前停了步:“公子进去吧。”

    谢梦生收伞,依言走入门中,闻见了淡淡的茶香,屋中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梦生弟弟,好久不见。”

    谢梦生从善如流:“大嫂,好久不见。”

    “你我上次相见过去多少年了?”

    “七年。”

    “七年,你大哥死了七年,所以你如今来寻我是查出凶手了么?”

    谢梦生默然:“……还没有。”

    “那你来西南是为何事?”

    “我想拜托教主帮我找一个人。”

    太阴教,是西南“三圣教”之一。

    一百零三年前,武帝征西南,死伤无数,其中大半都是万蛊谷、太阴教、圣巫山三教弟子。虽从那年起,大乾的边线再次划到了大重山之西、小重山之南,但三教也彻底确定了在西南的权威,被西南民众尊称为“三圣教”,实为西南十万群山的实际管理者。

    三个圣教平起平坐,各自圈地范围不同,虽偶有地缘摩擦,但大体上和睦,尤其是对中原朝廷和中原江湖态度上,向来都是进退一致。

    如果想在西南十大群山中找人,尤其是找一个外来的江湖人,那么求助三圣教的帮助,无疑是最好最快的方式。

    “谁?”女人反应过来,“陆神庭的儿子?”

    “是,陆神庭膝下一共二子一女,大儿子双腿残疾,轮椅度日,女儿是青楼歌姬所私生之女,五年前才接回神光盟,而他的幼子武学天赋出众,虽还未成年就已修习乾坤心法至七层,是众望所归的江湖第一盟继承者。他这次出门历练本是隐藏身份,可有人故意泄露了他的行踪,十五天前有一大批杀手尾随他进了大重山。”谢梦生道,“有人想要他永远留在大重山。”

    女人轻轻“哦”了一声,慢悠悠地道:“神光盟睚眦必报,威震四海,便是我等偏居西南,也听过江湖第一盟的雷霆手段。这人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胆敢对少盟主下手……”她话锋一转,再现锋芒,“倒让我想到了一个江湖传闻,说是神光盟盟主陆神庭身中奇毒,命不久矣,其幼子为寻华胥秘药而入西南。看来如今这个情形,按照你们大乾话来说,就是老龙王将死,底下鱼虾蟹将蠢蠢欲动,搏一搏从龙之功。那你呢,混进这潭浑水里想要什么?”

    “陆无涯不能死在大重山,否则无论陆神庭,还是他的继任者,之后都会将仇恨矛头指向太阴教。”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我?”女人笑了。

    谢梦生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大哥因我而死,我对不起你。”

    谢梦生闯荡江湖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身上也没多少钱,对生活也没什么追求,一心只想习武更上一层楼。平时全靠一身轻功赶路跑,吃饭睡觉也是就地解决,这样的苦日子却在认了一位结义大哥之后戛然而止,小白马千金袋,美酒言欢赠兰台,江湖里少了一个灰扑扑的谢少侠,多了一个风清月明的兰台公子。那时候,谢梦生才十七岁,有志向有朝气有朋友有梦想,有一身好武艺和还有一个百年难得武学奇才的光鲜未来。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的那年,本该是谢梦生最风光的一年,连胜武林十八名宿,剑指武当魁首,可谁也没想到也是那一年,他武功被废身受重伤,结义大哥为他而死,兰台众人散了,高楼倾塌眨眼间,惨淡收场。他被武当收留养好伤,按着大哥的遗言去楚州找他的未婚妻阿霜。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伤心女子,可女子眉目冷峻,思绪清晰,三言两语就分析出幕后有黑手。她给了谢梦生一张地图,告诉他查到这个黑手之后,来大重山太阴教找她。

    转眼七年过去,谢梦生按着那张地图走进了大重山太阴教。

    阿霜成了太阴教教主。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这一声叹息,气氛也松快了一些。

    “七年不见,你变了不少,以前可不会说这么些话。好了,眼罩取了,过来坐下喝杯茶吧。”

    谢梦生眼上的黑布很厚,这一路他都如瞎子般,乍一再见光明,都觉得有些刺痛,只见是一间茶室,铺了洁白的蒲席,上面置了一张黄花梨素面矮桌,桌上风炉上的茶壶冒着缭缭热烟,烟后是一张朦胧的脸。

    谢梦生在对面坐下,对座女子伸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杯中的茶是空山新雨,窗外的雨是飘摇不停。

    “陆神庭的那个儿子武功不错,命也不错,被人一路追杀进了鬼坟林。那个鬼地方素来是有进无出,偏他被人救了。”

    “被谁救了?”谢梦生问道。

    “一支商队。”

    “一支商队?”谢梦生微微皱眉,语气里充满了困惑。既然是有进无出之地,又岂是一支普通商队能救人出来的?

    “明面上身份如此。”这位太阴教的年轻教主面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她轻轻一挥手,桌上出现了一张展开的西南地图,她淡声道,“今年风水不好,雨季这才刚开始呢,魑魅魍魉都出来了。你有句话说得没错,陆神庭的儿子不能死在大重山。”

    陆无涯被困在这片林子里已经三天了。

    三天前他刚解决完一批杀手,为此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为躲避接踵而至的追杀,他进了一片林子。

    那是一片看着很普通的林子,树木虽然长得有些奇怪,但是却很葱郁。许是因为潮湿,树干上都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长着浸了水般的油绿色。地面上的落叶不知铺了多少层,踩上去悄然无声,他很快就隐匿了行踪,甩掉了尾巴。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他的坐骑飞霜夜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长时间的一个地方打转让它焦躁不安。

    这片林子就像是天然形成的一个迷魂阵法,傍晚至清晨的瘴气成了最好的遮掩物,不过三日,他明显察觉到自己的神智越来越昏沉,天在旋转,地在颠倒……

    “砰——”

    陆无涯突地就倒下了。

    石头掉进了大海,大海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在林子外面了。

    树影遮天蔽日,光线微弱,虫鸣鸟叫,可空气里再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只有……劝和声。

    “……哎我说头儿你少说两句,三水也是急着救人嘛,不也没得事嘛。”

    “小娃娃一个,哪晓得危险不危险的,做好事还挨骂,哪有这个说法啊。”

    “就是说就是说……”

    陆无涯循声看去,只见那边聚着一群上了年纪的行商伙计,围在中间的是唯一一个的小年轻,他正被人指着额头教训。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地方都敢钻!那是个什么地方……鬼坟林!鬼进了都要搬家的地方,你倒好喊着叫着就冲进去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和你娘交代……”商队头领的声音陡然一低,无可奈何地一叹。

    小年轻的头垂得更低了,嘴里倒是不服气:“……就是一个普通林子,哪有你们说得那么邪乎……”

    眼神利的伙计瞟到陆无涯,立刻喊了起来:“醒了,头儿,他醒了。”

    小年轻猛地抬头看过来,整个人顿如雨逢甘霖,抖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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