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再三,柳频云还是没有问出来。她不知道康则与心姨他们是否有私仇,但这人的狡猾无耻是显而易见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多半信不得。

    不过,他和书童一动不动地缩在那个墙角……还挺奇怪的。

    柳频云道:“你不如到这边来?”

    康则看向她:“姑娘不是平人么?”

    柳频云往后一靠,坐回床榻:“我当然是,你真不是平人么?”

    康则一怔,笑道:“姑娘看我像平人么?”

    柳频云也笑:“我也疑惑呢,本以为南人都是些不识抬举的犟骨头,确实没怎么见过你这种。我家主人常说,就是南人给你跪下,也信不得,因为这种人往往是南人中最无耻最低劣的,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康则没言语,半晌,他缓缓道:“姑娘骂我也就罢了,我这书童并不懂事,姑娘何必把他也牵连上?既然姑娘也是南人,那还是早早把伪装卸去的好,这蒙面客也是南人,他虽然恨我,只怕更恨平人。”

    柳频云心想她早就露馅了,用得着你来说。不过那蒙面客真是怪,既捉了她,又不绑着她,可方才他走进来,也没个什么表示。

    至于说卸下伪装——要卸下这面具,非得用药不可,可那药水全在惠辞那儿。

    也不知惠辞怎么样了。

    柳频云道:“你都快死了,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康则道:“我早该死了,只是可怜这个孩子,还没长大,也要被我拖累了。”

    柳频云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康则心里也颇有些诧异,一般来说,听见他方才说的话,是个人都会有点表示。他看得出来,他的命是吊在悬崖边上,这女子的处境却好多了。

    那蒙面客是什么来历他完全猜不出——仇家太多——方才两个官差接连晕死时,他本想立刻逃走,谁知忽然之间俘虏群中冲出一个人来,两三下把他绑住之后,又用几剑将扣着俘虏们的铁锁斩断,接着就朝外飞去。不想这蒙面客一走,原本倒在地上的平人女子突然就活过来了,也急匆匆跟着向外奔去。

    康则傻眼了一下就想往外跑,不但是要抓住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担心俘虏里有认识他的人。

    当然,最后还是没有跑掉。

    康则的仇家,尤其是还能活到现在的、武功高强的仇家,康则心里多少有数,可这个蒙面客……

    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年轻人。可他的仇家中,并没有这样的年轻人。

    康则看向对面冷面端坐的女子。这个小姑娘知道他是谁,说不定,她扮成平人模样,也是冲着麻痹他来的,想到蒙面客飞出山洞的那一刹,那个矮个姑娘也追了出去,康则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猜测——这三个年轻人,不会是一伙的吧?

    对面的柳频云完全不知道对面的康则胡思乱想了什么。

    天完全黑了,山越发的静,雨似乎小了些,柳频云呆坐在床榻边,偶尔看看神态凝滞的康则和饿得萎靡不振的书童。她正专心地听着隔壁的响动。

    终于磨完剑了。要过来一剑一个么?哦,又走到角落里了。正在引火。这是要煮东西么?

    柳频云瞥了一眼康则。这些动静康则是听不见的,这算是她自己的小技能,在纪府被折腾出来的,那会儿得时刻听着主子们的吩咐嘛,要是主人在屋里碰了磕了,做奴婢的还不知道,那可就倒霉了。

    噢,盖上盖了。真是在煮东西。怎么没听见淘洗食材的声音?蒙面客吃饭都不洗菜的么?

    不过片刻,这小小的疑惑就解开了。蒙面客端着碗热好的剩饭走了进来,他将其中一碗放在柳频云面前,简短地道:“吃饭。”说完,他又干脆地转身离开,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这屋里的三个人逃跑了。

    柳频云端起饭碗。其实她前不久才吃了饼,这会儿还不怎么饿,也不知这会不会是断头饭,就这么迟疑了一下,对面有人说话了:“姑娘,你能不能,把这饭分一些给我们?”

    柳频云看过去,康则又有些害怕似的,讨好般笑了一下:“给我这小书童。”

    柳频云奇怪道:“你不怕这饭菜有毒?还是算了吧,害你我无所谓,小孩子太无辜了。”

    康则一下子闭嘴了。

    柳频云心中暗笑,也明白了点康则的路数。无非就是先用小孩子示弱,引人同情,同情是最容易泛滥的情绪,同情了小孩子,说不定就会顺着同情照顾小孩子的大人。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这技俩已被康则用了两次,这也太看轻她了吧?

    难怪心姨他们说康则狡猾,谁让他们就是最有同情心、最容易心软的一批人呢?

    假使此刻不是铁石心肠的柳频云在这里,而是心姨或者惠辞在这里,说不定饭菜就会被分给康则那边了。

    这样想着,她夹了一筷子豆角,正要吃掉,小门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蒙面客冷冷地说:“若我要杀你,用不着下毒。”

    柳频云:“……”

    康则倒是开口了:“少侠误会了,这位姑娘只是不想分在下饭菜,并不是真心怀疑少侠下毒。”

    柳频云:“……”

    蒙面客冷酷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康则:“……”

    柳频云:“……”

    蒙面客向柳频云点了下头:“你过来吃。”

    柳频云心想,就把康则放在这边么?会不会太放心了一点?不过这里不但没有康则说话的份,也没有柳频云反对的份。她依言站了起来,余光中,康则倒是心平气和地目送着她。

    这边的房间原来就是厨房,灶台边放着一张旧木桌,柳频云迅速地扫了几眼四周,只有基本的厨具,墙角摆着一筐豆角,墙上挂着一副盐腌鹿肉,其中鹿腿已经被割了下来。

    这个屋子的屋顶没有破洞,柳频云甚至觉得这里的墙都比隔壁结实些,一进来,她就嗅到了一股柴火燃烧过后的干燥气息。蒙面客走到在桌边坐下,没再说出什么命令,他端起碗就继续吃饭。

    柳频云坐到他对面,见他连吃饭都戴着面巾,虽然知道这是因为这蒙面客不想露出真容,但……还是有点好笑。

    她只是稍微露了点笑容,蒙面客就察觉到了。他抬眼,似乎有点不快,又像是单纯陈述:“你也没摘下来。”

    柳频云道:“实不相瞒,我就长这样。”

    蒙面客一怔。柳频云任凭他审视,这可是心姨的手艺,她自己对着镜子都看不出破绽。不想蒙面客观察了片刻,却毫无反应地垂下头去:“明日一早雨就会停,等雨停了你就走吧。”

    柳频云:“嗯?”

    蒙面客道:“以后别到北边来了,你没有武功,来这边很危险。”

    柳频云配合地点点头,蒙面客又道:“雨后山路不好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柳频云心下一沉,面上却扬起笑来:“那多谢了。”

    吃完饭,在蒙面客的示意下,她回到了隔壁仍在漏雨的屋子里,这倒不是蒙面客故意折磨她,柳频云方才走出去看时就发现了,这里就这两间屋子,一间做饭,一间起居。做饭的地方关乎生死,自然不能让陌生人随意进出。

    鉴于这里是抱月山深处,这个小破屋,大概就是这个蒙面客能找到的最好的住所了。

    柳频云来之前看过地图,抱月山呈月牙状,月牙内沿在西,是一片大湖,湖对面就是昊州城,外延向东,连接着无数丘陵,若要到昊州去,最快的路就是走水路。也不知现在她是在东面,还是西面。

    她静静躺下,强做出入睡的样子,实则却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她不能装得太过,也时不时翻个身,就这样在只有几块木板上的床榻上硬生生熬了两三个时辰后,柳频云听见隔壁传来了老鼠跑动的声音。

    隔壁的人,应该是休息了。

    她缓缓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几步,正要走出门去,忽然想到一件事,又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门边,盯着墙角的两个人。他们真的睡着了么?如果她一出去,康则就叫嚷起来,那说不定她会死得多惨,但同时,她也绝不能让蒙面客知道她现在住在哪儿。

    这是一个选择,走或者不走。柳频云没有纠结太久,因为她听见密林中传来了夜枭的叫声。

    惠辞就在附近!柳频云朝着传来夜枭叫声的方向跑去,雨水几乎像石头一样打在她身上,叫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路,她也不管东面西面,一口气向山脚冲去,心想,如果惠辞来了,那马匹应该也在附近,干脆直接召马,让马带着惠辞过来!

    如果蒙面客已经醒来,如果康则方才是装睡,那蒙面客说不定已经追了上来,虽然大雨之中人的踪迹难寻,但柳频云能感觉到,雨势正在变小,是快停了么?是天要亮了么?这种恐惧鞭挞着柳频云的内心,促使她越跑越快,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一边跑,吹出几声哨子,总觉得自己好像幻听到了马蹄奔跑的声音。

    “惠辞!”她忍不住喊道。

    夜枭的声音仍然在山脚的方向游荡着,柳频云奔跑着,冰凉的雨水透过衣衫,她的身体却比方才更热,然而忽然间,她打了一个寒噤,某种预感蛇一样爬上脊背,她猛地停住脚步,回头向山坡上看去。

    雨水将树林变得模糊飘摇,连视线都难以真正集中,但,她直直地从山坡跑下来,此刻回头望去,没有一棵树木能遮挡住她的视线。天东已经透出亮色,或许太阳也已经升起来了,雨真的要停了。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她逃避的并不是太阳,而是那个已经站在微红天际之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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