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到大都时正是黄昏,在平广无遮的草滩上赶路太久,一整日的暑热将众人蒸烤得了无生气,见着城门,也早失了兴奋。和西项人约好相会的时辰地点后,柳频云和秋山离开了大队伍。

    剩余的人,除了庞问卿,没谁在意他们突然离队。王府来迎的人已经骑着马过来了。李弥生道:“那我等就先不打扰了?”侍卫长正担心他要跟着去王府里领功,闻言立刻道:“回了大都,我再谢你!”

    李弥生笑道:“岂敢岂敢。诸位大人,告辞了。”说着便把正平躺在坐垫上装死的萧靖叫起来,一行人拱手哈腰过后,牵着马儿依次过城门去了。

    那来迎庞问卿等人的人叫关达,也是金川王府里的幕僚,是最早几个投在金川王府中的南人,据说从前领过从七品的官职,但这人实在不算个聪明人,连谄媚都落人一等,几年下来,几乎成了金川王的家仆而非幕僚。

    庞问卿听见马蹄已然靠近,撩开车帘,作势要下马车,来城门迎接的人连忙拦住:“岂可劳动,请坐,请坐!”

    庞问卿坐了回去,撩开侧帘,关达已打马靠近侧窗,似乎很仔细地观察着他,又叹了口气:“短短一月未见,贤弟真是清减了。”庞问卿笑笑:“最近都中可出了什么大事?”

    关达道:“愚兄哪里知道这个,这些要事,王爷向来只和贤弟你们商讨的。不知康兄如何了?”

    庞问卿道:“我把药材送到时,已是回天乏术了。”关达怔了怔,道:“那真是……照愚兄说,康兄这事是莫奈何,天要收他,谁去都一样。”

    庞问卿淡淡点头,康则死了的确算一件大事,但实际上,他不担心金川王盘问他,他肯定会盘问他,但事情的真相,金川王永远不会知道。因地牢丢失的那个极其重要的囚徒——萧靖——侍卫长不会对金川王说出任何实情。

    他隐瞒萧靖之事,侍卫隐瞒康则之事,两全其美,唯一的问题是,康则死了,昊州必须再补一个人。

    他是枢密院所有派出去的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潜进王府的,他不能离开金川王府,但如果金川王命令他去呢?他的信传不了那么快,枢密院还没有回复,这事起码得拖上十日。

    庞问卿脑子里转着很多念头,懒怠应答,关达也没察觉,只自己念念叨叨,直到马车忽地一顿,他才住了嘴,两人向后道望去,只见一只由数匹西域马拉着的轺车缓缓而来,车前是六名身形相仿的骑士,皆配鼓立旗,晚风拂拂,威仪庄严,一路行来,两侧路人皆拜倒行礼。

    庞问卿道:“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关达已经下马了,他整着衣袍准备跪拜,闻言悠悠道:“前些日子罢。”

    庞问卿不觉好笑:“这还不算大事么?”

    关达无辜地望望他:“这算么?”

    庞问卿顿觉和此人无话可说。下了马车,因皇太子的车驾还没靠近,所以街上大部分人都还没行礼,庞问卿站在关达旁侧,想了想,还是又开口:“还有其他什么事么?”

    关达面向夕阳,仿佛阳光太炫目似的,他眯了眯眼:“噢,我得想想……”

    庞问卿只能忍耐着等他想完。

    “自从皇太子殿下回都,皇后殿下就病了,”关达慢吞吞道,“王爷最近,也生了点病。”见庞问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笑了笑:“你也奇怪吧?愚兄都开始担心最近是不是有时疫了。”

    ……

    在说好的紫草胡同里等了小半时辰,西项人却没露面。柳频云撩开帏帽帽纱,左右一看,平人并没有宵禁,周围也都是人家,亮着灯的却没几户。

    秋山同样预感不妙,两人商量了几句,决定先回客栈去安顿。

    客栈是郑金羽的产业,南人的生意在墨都很难做大,客栈里也是鱼龙混杂,柳频云和秋山的房间被安排在第二层中间,推开窗就能看见进出客栈大堂的人。

    老掌柜提着灯笼为他们引路:“公子的信早早的就到了,这屋子就一直留着,干净得很。请。”进了门,掌柜又给他们展示了房中几处可以藏身的暗格,正要离开,秋山叫住他:“请问现在店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老掌柜道:“这一层就住了四间房,另外三间都是走商,一楼的客人大都是僧人,平人的皇太子和皇后信这个,平常也要听人唱经,日子一长,都里的僧人就越来越多。那个……那个也是不得不放,现今都里人,不管真信假信,观音像都是常拜的。姑娘要是不喜欢,我叫人给盖上。”

    他说的是柳频云正在看的一尊木观音像,柳频云闻言一笑:“不是,我只是在想,怎么金川王不信佛。”

    老掌柜捻须微笑,道:“因果业报念多了,总是会怕的吧。”

    老掌柜一走,秋山又拿起刚解下的剑:“云儿,我再去那胡同里看看,一个时辰后回来。”

    柳频云知道他是担心萧靖,阻拦不得,于是点头:“万事小心。”

    秋山走后不久,小厮们便送了水上来,洗漱过后,柳频云拿出准备好的衣裳假面一一换上,正在结辫子时,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到客栈来找人?

    柳频云迅速将桌上东西收拾好,端着油灯开门一看,走廊中站着三个男子,中间那个在敲门,见有人开门又有光源,三人都迅速转头看来,见是个平人女子,又都转了过去。

    柳频云心如擂鼓,轻轻合上门扉。走廊里太黑,她看不清三人长相,不过,站在中间那人,似乎有些眼熟。她想了想,端起灯盏翻出窗户,因手稳步轻,踩在瓦片上也悄无声息,就这样走到隔壁房间窗前,又翻进去,四下一照,布置相仿,柳频云便将油灯放在书桌上,刚把柜中薄被抱出来,便听见嘎吱嘎吱的木板响声靠近了。

    柳频云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又原样翻出窗户,回到自己房间。

    那三人果然没细想到底是哪间房,只看了灯光就去敲隔壁的门了。柳频云听着敲门声,拿起行李,站在门边等候着。外头的人见久无人应,拍门声越来越急,柳频云估摸着他们要破门而入了,连忙深吸了几口气,以防自己等会儿憋不住声。

    果然,在门板又巨震了几下之后,只听砰的一声,门板被踹开了。柳频云趁着三人都进屋里,连忙推门出去,蹑着脚步进了对面的空房间,又翻了两回窗,到了正对面的房间里。往指尖呵口气,戳开一点窗户纸,柳频云屏着呼吸向对面看去。

    来人确实是西项人,但在他旁边,却还站着两个平人,看那着装像是官署里的,两人把西项人架在中间,一人左手捉刀,一人右手捉刀,若是里头的人傻乎乎的去开门了,这会儿那两把刀一定已落在肩上了。

    客栈房间不大不小,一眼便可尽收眼底。见着里头没人,右边那平人也不再压声音,斥道:“这是最后一间房了!怎么回事!”

    那西项人吓得腿都软了,忙道:“两位老爷,咱们都是一起走的,我可没有通风报信。方才这房里的是贵国女子,两位都是看见的呀。”

    “那就是你们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们!”

    “欸?不不不,”西项人道,“我想起来,方才那女子身量也高,那刘云儿也是差不多个子,那肯定就是她!”

    “那她人跑哪儿去了?你不是说她不会武功么!”

    “那可说不准,她只是没出过手。我们老大说这女子狡诈多疑得很,不知是什么底细。”

    左边那人打了个停战手势,皱眉沉声道:“先搜搜,看他们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那自然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

    “先把这个客栈封了吧。”左手捉刀的人说。

    西项人帮他举着灯烛,闻言道:“两位老爷,这样不会打草惊蛇么?”

    另一个平人冷笑道:“一个客栈算什么!”

    两人又交换位置搜了一通,还是什么都没找见,便计划着离开,见西项人还举着油灯,喝斥道:“走了!”

    那西项人唯唯诺诺过去,却忘了把油灯放下,待又被喝了一顿,他方恍然大悟般点头,脚下一转,似要转身,然而他手臂却忽然伸长,尽力一泼,火油顿时溅了一个平人满眼,跟着他旋身一腿揣在那人胸膛上,硬生生将刚冒出来的惨叫踹了回去。不等另一个人反应,他已将铁盏掷出,正打到那人额头,登时血流如柱。

    后者晃了两下,西项人已欺身上前夺过他的刀,正手反手唰唰两下,两只头颅落地,刀上的血挥洒而下,向着门外撒来,柳频云下意识想退步躲开,又硬生生忍住。

    解决完两人,西项人扯过帘子擦刀,擦得极慢,他站了片刻,不知在等什么,柳频云等得浑身都僵了,那人忽将刀别上腰带,半蹲下去,沾着地上的血写了几个大字,接着便起身推开窗户,纵身跳出客栈。

    那人一走,刚打开的窗户又被风吹关。砰地一声,整个二楼依旧一片死寂。

    良久,柳频云才缓缓地打了个寒噤。冷汗浸透了衣衫,也不知那人是真走了,还是躲在暗处,但无论如何,她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是死是活,走出去才知道!

    抱着这种想法,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干脆地推开了门。走进那个房间,鞋底触到地面时,好像有些滑,她低头一看,原来那两人的血已经淌到门边来了。

    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来,柳频云忍住恶心,蹑着脚步走到西项人写字的地方,吹开火折子,对字一照,血迹已经半干了。她一一辨认:“皇,太,子,宫,帐。”

    皇太子?平国确实有个皇太子,比起大名鼎鼎的金川王来说,这个皇太子几乎等于隐形人,就算平国皇帝此刻死了,金川王也跟着暴毙,多半也是现任皇后摄政,皇太子连当傀儡都只能是个二手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不是圈套,秋山不在,她一个人,没办法去皇太子宫一探究竟。

    柳频云用鞋尖把血字抹花,拍拍脸颊,转身朝楼下跑去,路过了其他几个住户门前时,她停下看了看,果然人都倒在地上,地板漆黑,看不出有没有血。她给自己壮了壮胆,进屋挨个试呼吸——都还活着——这让她略微镇定了一点。看来,对方还不想把事情闹大。

    楼下的老掌柜和伙计们都还在梦中,对店里发生的事一无所觉,听柳频云一说都是大惊,老掌柜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立刻着人去收拾现场,道:“刘姑娘,既然平人已经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撤到其他地方去了。要是姑娘不嫌弃,今晚请到我的宅中去歇息吧?就是姑娘你得留个信物下来,不然任少侠那儿小老儿没法交代。”

    他见柳频云虽然换了一身装束,手腕上的镯子却还是之前那个,便提议道:“比方说这个银镯。”

    柳频云盯着掌柜布满皱纹的面容,按住银镯,微笑道:“多谢好意,我还是想等旧宣回来。”

    “这,也好,也好,”老掌柜点点头,又写了几个字给她,“这个地址,姑娘可以放心来。”他递出字条,对面的女子却没伸手,只是沉默地看着字条。

    “刘姑娘?”

    柳频云这才接过纸条:“今日给掌柜添了太多麻烦了。”

    老掌柜道:“江湖义字当先,理当如此。其实,这也怪我等太不警觉。”

    柳频云笑笑:“哪里。”她又上二楼,楼下掌柜指挥伙计收拾要紧物件,上上下下,训练有素,静默无声。

    伙计们抬着水桶上楼收拾屋子,柳频云独自坐在房中。伙计们手脚利落,很快就收拾完毕。柳频云没察觉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只看着秋山离开的方向发呆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老掌柜敲门进屋,低声道:“刘姑娘,你说的一个时辰应当已过去了。要不,你还是和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柳频云摇头。

    那个胡同又不远,她和秋山从来没有约定过什么,但她觉得,就算是有天大的事,秋山也不会失约的。

    老掌柜沉默片刻,道:“客栈不可久留,不知姑娘知不知道任少侠去哪儿了,与其在这儿等,倒不如去那地方看看。我叫几个伙计,和姑娘一起去,也安全些。”说着,方才收拾隔壁房间的几个伙计已站在了门口。他们是专抬重物的伙计,个个人高马大,衬得年老体衰的掌柜越发矮小。

    柳频云心想,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也就罢了,偏偏这三个人还知道客栈二楼住了几个人。到这份上,竟然还在装。

    柳频云看着这群人,忽然有点想笑。她克制住这种冲动,平静地点点头:“说得也是。那有劳了。这就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顺手将窗户合上了。

    柳频云牵着马,提着灯笼,率先走出客栈,老掌柜和伙计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仿佛并不同路。墨都街巷中巡逻的人比大都多了不少,看柳频云是个普普通通的平人女子,也没人上来盘问。

    除了莫名很多的巡逻队,墨都的街巷也十分安静,安静得太过了,就好像人们不是睡着了,而是躲起来了,连呼吸都不敢泄露。

    月色冰凉,紫草胡同的尽头和她之间来的时候没有区别,只是胡同墙壁上多出来两样东西。钉入墙面半寸有余的锋利飞镖,和挂在上面的黑色剑穗。

    柳频云试着拔了下飞镖。拔不下来。她捧着剑穗细看,一样的编织纹理,这确实是秋山的剑穗。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有些异常,提起灯笼一照,原来飞镖旁刻着一行小字。

    皇太子宫帐。

    柳频云沉默片刻,放下灯笼,先小心地将剑穗从飞镖上取下,又使劲拔起飞镖,刮起那几个小字。这几个字刻得相当深,要刮掉还得费点功夫。

    老掌柜和伙计们堵在胡同里,既不催她,也不上前帮忙,等柳频云慢腾腾收起匕首,他们方上前:“请吧。”

    胡同口似乎停了一辆马车。

    柳频云笑道:“请问这会儿是去哪儿?”

    “……”老掌柜深深叹气,“姑娘,墙上刻的字,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郑翙让你们这么做的?”

    老掌柜道:“公子不知道这些事。”说着,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伙计上前,双眼却彻底垂了下去:“别再问了。请上马车吧。”

    ……

    柳频云被人反剪着双手架下马车,骤然从黑暗中到光明的地方,她眼前有些花,只看清面前有一道长长的红墙,刚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就被罩住了双眼。

    “令牌。”

    “进去吧。”

    柳频云又被架起来,跌跌撞撞行了好远,越往前走,檀香味儿越重,过了几道门槛,架着她的那两人忽然停住了。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柳频云心想,是放茶盏的声音。

    “怎么只有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子。

    老掌柜答道:“另一个逃了。”

    “那三个人呢?”

    老掌柜道:“那个南人把他们杀了。”

    “什么?!”中年男子似是惊得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两圈,他冷冷道,“那你就去把这两个人找回来吧。”

    老掌柜结结巴巴道:“大公子,这、这和之前说好的……”

    中年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要是发怒,你就自求多福吧。不要想着逃跑,上次我找到郑金羽,只是伤了他,这次你要是敢跑,我就找到他,然后杀了他。”说罢,他没有再给老掌柜说话的机会:“把他拖出去。你们两个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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