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禛说，他们中途不会再下船，直到回到行在。
据说他昨晚忙了一夜，柳频云溜回房间时，纪禛那屋里的灯还亮着。纪柔远悄悄告诉她：“好像是写什么信，船再靠岸就要寄出去的。”
“怎么不在昊州寄？”
“不安全，唉，不知道他们的，”纪柔远道，“真想快点回行在，事情早点做完就好了。”
每到一个码头，船上的人和货就下去一批，靠过三次岸后，船上只剩下水手们和他们。没了外人，众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活动范围也扩大到甲板上，三不五时的结群溜达，饭桌什么的也挪了出去。
纪柔远闲下来就犯棋瘾，纪禛出门办差自然不可能带棋盘，水手们道，船上倒有一副围棋，是欠了渡费的客人抵债的，擦擦洗洗还能用，只要小姐不嫌粗糙。纪柔远自然立刻就要，于是水手们找围棋，子芙取水，纪柔远去拿房里的胰子。
路过秋山房间时，她停了一停。这两日柳频云和秋山在重誊秋一澈留下来的剑谱心法等物。现在誊到最后一本，这是秋一澈心力憔悴时书写描画的，好些处字迹极难辨认。夜里光不好，甲板上风大，两人便只趁着白天闷在房中誊抄。
房门开着，能看见秋山坐在桌前提笔不动，柳频云坐在一旁，拿着两张稿纸沉吟对比，表情都麻木了。
“不像同一个字。”柳频云以手支颐，缓缓说。
“那会是什么字？”秋山也犯难。这纸上的文字俱是配招的内家心法，要是弄错了，没用不说，多半还会伤身。
纪柔远敲敲门板：“眼睛快掉纸上了。等会儿出来下棋呀？”
柳频云抬头：“棋？哪儿来的？”
“就是有嘛，”纪柔远倚在门边，忽然笑了，“唉，咱们三个人出来，又是三个人回去。”
柳频云放下稿纸，方才看那一眼，她竟然觉得纪柔远脸上也印着秋一澈的狂草。
“真得歇歇了。”
秋山大概也有此感，也搁了毛笔，两手撑在桌上，揉着太阳穴：“看太多，都快不识字了。”
纪柔远笑道：“可惜我不练这个，认不得。还是等会儿再看吧，眼睛都红了。对了云儿，你知道胰子放哪儿了么？”
柳频云答道：“梳妆台那个白盒子里。”
“好。”
纪柔远朝卧房去了。柳频云揉揉脸，站了起来，这才感觉背都坐僵了，见秋山依然捂额，便伸手去扶他左臂：“这手别用劲儿。”
秋山没抬头，手却一绕，将将绕过搀扶，绕到她腰上，手臂一收，人也贴过来，脸颊在柔软腰肢上蹭了蹭。
“云儿……”
柳频云微窘，小声道：“一会儿柔远还经过呢。”
秋山不言，臂弯带着她转了半圈，柳频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圈是怎么转的，反正停下来时，她已经坐在某人怀里了。他老有这种围追堵截用的巧劲儿。
柳频云不敢和他左手拗。说实话，她也有点习惯了。秋山知道她心疼他的手，就老用这只手作筏子。
秋山靠在她颈窝里，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柳频云被他头发扎得痒痒的，又担心纪柔远什么时候过来了：“门开着……”忽然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窗也开着。”柳频云努力扭头，想看他用的什么。秋山却不出手了，淡淡不悦：“谁会那么不长眼。”
那倒也是。柳频云努力不去想开着的窗户以及不远处甲板上正在瞎胡闹的其他人。她也终于看见门边滚落的东西，原来是秋山写废的纸团。
“乱扔东西，”她两指并起，轻轻戳了下正撒娇的人，然后又笑了，“不行，我也不能看你，我看什么地方都全是字儿。”
秋山捉住她的手，顺着手腕下滑，镯子被推着卡在小臂上，他握着她的手肘，要让她把手搭在他衣襟上。
“那就闭上眼。”有件事，他们闭着眼也可以做。
纪柔远站了胰子出来，发现房门关着，便兴冲冲地跑到甲板上，却发现没人在。子芙端着水过来：“夫人？”纪柔远像被捉了贼，忽然一下脸颊羞红了：“没什么。”
“夫人没叫云儿妹妹出来么？”子芙说着要往客舱侧边走，那边窗开着，“他们也该缓缓眼睛了。”
纪柔远连忙拦住她：“子芙，别，那个……任少侠换药呢。”
子芙连忙站住脚，纪柔远松了口气，其实她也不确定什么，反正，少打扰为妙。回行在还不知怎么样呢，这艘大船是或许是奔向十八层地狱的桃花源。
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好奇，夜里快歇息时，她一下看见了柳频云肩颈上一个牙印，屋里只有一盏昏光，她以为那是新的。
“呀，”纪姑娘震惊，“怎么咬这么狠？”
柳频云正要吹灭蜡烛，闻言回头：“什么？有虫子么？”
子芙也过来看，她倒是看出来那是旧伤了，脸色一下古怪起来。
纪柔远点点自己，虽然红着脸，也要说一句：“这儿啊……他不懂，你也不知道疼么？”
柳频云懵了一会儿，忽然悟了：“不是，不是……这个不是。这是旧伤，以前被、被当时的敌人咬的，那真是要把我咬死，肯定重呀！”
但是肩头衣裳扒下来，却露出另一团红印在锁骨处，似瘀非瘀的。
纪柔远顿时噤声了，子芙松了一口气，好奇凑近：“这是胎记么？”柳频云不解，低头一看：“……嗯，胎记。”
纪柔远沉着地道：“吹灯吧。”柳频云沉着地吹了灯。
三个人并排躺着，都睡不着，半晌，子芙问：“所以你说没有呀云儿？”
柳频云半个脑袋缩进被里：“……说了。”应该算是说了吧？
纪柔远激动得翻了个身，面朝她，子芙靠过来，两个人叠着脑袋，有很多话想问。
“那他怎么说？”
“我不是直接说的啦。”
“那是怎么说的，我们俩发誓，绝对不说出去！”纪柔远催道，“快快，子芙，发誓！”子芙连忙道：“我要是说出去，就叫我明天摔到江里去。”纪柔远跟着发誓：“对，我们俩手拉手摔下去。”
柳频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了句话之后，秋山只念了两声云儿。
“就……没说话。我等他睡着就走了。”她企图比划。
子芙想了想：“肯定是太累了。看邵郎君那个样子，简直要把任少侠供起来了，也不知他们是怎样逃出城的。”
纪柔远也在思考，她回忆起一点事情，待到子芙睡着，她才轻声道：“那年换了月牙去庄上，我听绿笛说，他还问过的，为什么你不来了。”
柳频云心里一动：“她怎么回答的？”
“当时……就说你有其他差事。其实月牙来，我们也不会让弟弟见她的，那时就想着，去了庄子里，尽量不让见人，过个一年半载，等大家忘了有个小丫头和绿笛一起来的，再给他改个身份出来。他也同意的。听见绿笛那么说了，他说，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绿笛劝他，事以密成，不来也好。结果他说，不来不好。”
柳频云不觉微笑，心想：“孩子气。”
船上的日子平静又快活，可惜行在越来越近。柳频云在甲板上散步的时间因此大大增加了，说着想快点回行在的纪柔远也同她一起。
“哥哥说，我先不回家，和你们一起住庄子里，等表哥回来再回家。”
柳频云点头，想来纪禛也是怕了烦了，能拖一刻是一刻。
“可终有一天，还是要见娘的啊，”纪柔远伏在船尾栏杆上，吃吃地笑起来，简直喜气洋洋，“娘肯定气死了。”
纪柔远有一半的生命是为了气她家的人而存在的。她拿沈夫人没办法，沈夫人拿她也没办法。如果换成一个薄情些的人，日子或许也能平平常常地过下去。
“云儿啊，你一回去，他们肯定也恨死你了。”
柳频云点点头。纪柔远道：“你不怕啊？”
柳频云算是听出来了，月亮一出来，纪柔远又想谈心了。
“还行。”她说着，觉得纪柔远或许是太焦躁了，想找个人和她一起骂人发泄。
纪柔远撇嘴：“又敷衍我。不聊了，我回去了。”
于是柳频云一个人站在船尾，这里实在是个赏月的好地方，两岸青山沉淀，向下是江水滔滔，向上是银汉迢迢。
明晚这个时候，大船就会抵达行在。
柳频云正要像往常一样在甲板上绕圈，忽然高处传来声音：“云儿。”她抬起头，上仰角度有限，桅杆中段又挂着一串灯笼，从亮处望暗处，只能隐约看见桅杆顶端在夜风中振振的衣摆。
“你不是休息么？”柳频云没提高声音，夜这么静，秋山听得清的。
那青影往下一跃，柳频云下意识抬了抬手，秋山却落在挂着灯笼的三角木支上，这下，能看清他的脸了。
“这里更清净。”
纪禛等人正在商议与柳频云无关的要事，她便主动避嫌了，想来秋山也是如此。
柳频云道：“这里也清净。”
秋山又往下跳，这次跳到她面前，藏在后头的手伸出来：“看我捉住了什么？”
一只呆鸽子，咕了一声。柳频云看了看：“这个鸽子可不便宜呢，我好像见过……”她要去拿，秋山也要递给她，正要交接时，纪禛的声音响起了：“任少侠？”
柳频云转头一看，纪禛站在下头，面色不善。他身后是三个人，两个押着一个。纪禛道：“劳烦把信鸽还给我们。”
秋山：“还以为你们不来了。这就是那个奸细？”
柳频云一惊。纪禛点头：“总算露出马脚了。建州那一箭是我欠你的，回行在后必会重谢。”
“不必了。”
纪禛带着鸽子和奸细走了，这时，柳频云才从秋山口中得知船上安静日子的另一面。原来，在昊州时，纪禛就察觉到昊州城里不大对劲，一出城就换了路线，而那个莫名出现在他们营地附近的平人更令他惊疑，因不能确定是谁，便再次换了路线。同时，建州的事也是提前说好的——“等等。”柳频云说。
“所以昊州城外那么多平国士兵，是那个人里通外国？”
秋山道：“我想应该不是，他应该只是给自己的上司传递了昊州附近的布防图。”至于那些根本不想打仗的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会不会借着情报试图铲除异己，就不难推理了。
这真恶心。
“……那提前说好是什么意思？”
秋山道：“我试探小邵，他知道的事最多，纪禛最不放心。”
“你的伤不会也是说好的吧？”
秋山走近一步，盯着她若有所思片刻，又伸出自己杀手锏——左手。
“不是，他们的人的确有点真本事。”
柳频云冷冰冰道：“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秋山隐隐委屈：“我一开始只知道试探小邵，其他事是纪禛今晚请我帮忙盯着才知道的。云儿，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所谓，事以密成。她抬头看着秋山。她的少侠是真的不适合走什么仕途的。
“你瞒着我是对的。”她叹气。
不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他不受伤，不因此常常待在房里，或许那奸细也不怎么敢行动，何况秋山受伤了，还能拖住一个多疑的柳频云。方才那只鸽子身上的纸条，就是奸细传给其上司的消息，其中说明了船会在何时何地靠岸，届时他们一下船就会被包饺子。
“船马上就靠岸了。”秋山抱着她，忽然说。
柳频云已有预感，转头望向黑暗的江岸：“会有谁来接我们么？”
大船缓缓减速，众人依次走下踏板。纪禛站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沉默地等待着，柳频云看着四周，就在她觉得或许再也没有人来时，树林某处亮起一团暖晕。
那人走到江岸上，纪柔远惊讶地睁大双眼，纪禛向前一步：“绿笛。”
绿笛深深行礼：“公子。”
据说他昨晚忙了一夜，柳频云溜回房间时，纪禛那屋里的灯还亮着。纪柔远悄悄告诉她：“好像是写什么信，船再靠岸就要寄出去的。”
“怎么不在昊州寄？”
“不安全，唉，不知道他们的，”纪柔远道，“真想快点回行在，事情早点做完就好了。”
每到一个码头，船上的人和货就下去一批，靠过三次岸后，船上只剩下水手们和他们。没了外人，众人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活动范围也扩大到甲板上，三不五时的结群溜达，饭桌什么的也挪了出去。
纪柔远闲下来就犯棋瘾，纪禛出门办差自然不可能带棋盘，水手们道，船上倒有一副围棋，是欠了渡费的客人抵债的，擦擦洗洗还能用，只要小姐不嫌粗糙。纪柔远自然立刻就要，于是水手们找围棋，子芙取水，纪柔远去拿房里的胰子。
路过秋山房间时，她停了一停。这两日柳频云和秋山在重誊秋一澈留下来的剑谱心法等物。现在誊到最后一本，这是秋一澈心力憔悴时书写描画的，好些处字迹极难辨认。夜里光不好，甲板上风大，两人便只趁着白天闷在房中誊抄。
房门开着，能看见秋山坐在桌前提笔不动，柳频云坐在一旁，拿着两张稿纸沉吟对比，表情都麻木了。
“不像同一个字。”柳频云以手支颐，缓缓说。
“那会是什么字？”秋山也犯难。这纸上的文字俱是配招的内家心法，要是弄错了，没用不说，多半还会伤身。
纪柔远敲敲门板：“眼睛快掉纸上了。等会儿出来下棋呀？”
柳频云抬头：“棋？哪儿来的？”
“就是有嘛，”纪柔远倚在门边，忽然笑了，“唉，咱们三个人出来，又是三个人回去。”
柳频云放下稿纸，方才看那一眼，她竟然觉得纪柔远脸上也印着秋一澈的狂草。
“真得歇歇了。”
秋山大概也有此感，也搁了毛笔，两手撑在桌上，揉着太阳穴：“看太多，都快不识字了。”
纪柔远笑道：“可惜我不练这个，认不得。还是等会儿再看吧，眼睛都红了。对了云儿，你知道胰子放哪儿了么？”
柳频云答道：“梳妆台那个白盒子里。”
“好。”
纪柔远朝卧房去了。柳频云揉揉脸，站了起来，这才感觉背都坐僵了，见秋山依然捂额，便伸手去扶他左臂：“这手别用劲儿。”
秋山没抬头，手却一绕，将将绕过搀扶，绕到她腰上，手臂一收，人也贴过来，脸颊在柔软腰肢上蹭了蹭。
“云儿……”
柳频云微窘，小声道：“一会儿柔远还经过呢。”
秋山不言，臂弯带着她转了半圈，柳频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圈是怎么转的，反正停下来时，她已经坐在某人怀里了。他老有这种围追堵截用的巧劲儿。
柳频云不敢和他左手拗。说实话，她也有点习惯了。秋山知道她心疼他的手，就老用这只手作筏子。
秋山靠在她颈窝里，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柳频云被他头发扎得痒痒的，又担心纪柔远什么时候过来了：“门开着……”忽然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
“窗也开着。”柳频云努力扭头，想看他用的什么。秋山却不出手了，淡淡不悦：“谁会那么不长眼。”
那倒也是。柳频云努力不去想开着的窗户以及不远处甲板上正在瞎胡闹的其他人。她也终于看见门边滚落的东西，原来是秋山写废的纸团。
“乱扔东西，”她两指并起，轻轻戳了下正撒娇的人，然后又笑了，“不行，我也不能看你，我看什么地方都全是字儿。”
秋山捉住她的手，顺着手腕下滑，镯子被推着卡在小臂上，他握着她的手肘，要让她把手搭在他衣襟上。
“那就闭上眼。”有件事，他们闭着眼也可以做。
纪柔远站了胰子出来，发现房门关着，便兴冲冲地跑到甲板上，却发现没人在。子芙端着水过来：“夫人？”纪柔远像被捉了贼，忽然一下脸颊羞红了：“没什么。”
“夫人没叫云儿妹妹出来么？”子芙说着要往客舱侧边走，那边窗开着，“他们也该缓缓眼睛了。”
纪柔远连忙拦住她：“子芙，别，那个……任少侠换药呢。”
子芙连忙站住脚，纪柔远松了口气，其实她也不确定什么，反正，少打扰为妙。回行在还不知怎么样呢，这艘大船是或许是奔向十八层地狱的桃花源。
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好奇，夜里快歇息时，她一下看见了柳频云肩颈上一个牙印，屋里只有一盏昏光，她以为那是新的。
“呀，”纪姑娘震惊，“怎么咬这么狠？”
柳频云正要吹灭蜡烛，闻言回头：“什么？有虫子么？”
子芙也过来看，她倒是看出来那是旧伤了，脸色一下古怪起来。
纪柔远点点自己，虽然红着脸，也要说一句：“这儿啊……他不懂，你也不知道疼么？”
柳频云懵了一会儿，忽然悟了：“不是，不是……这个不是。这是旧伤，以前被、被当时的敌人咬的，那真是要把我咬死，肯定重呀！”
但是肩头衣裳扒下来，却露出另一团红印在锁骨处，似瘀非瘀的。
纪柔远顿时噤声了，子芙松了一口气，好奇凑近：“这是胎记么？”柳频云不解，低头一看：“……嗯，胎记。”
纪柔远沉着地道：“吹灯吧。”柳频云沉着地吹了灯。
三个人并排躺着，都睡不着，半晌，子芙问：“所以你说没有呀云儿？”
柳频云半个脑袋缩进被里：“……说了。”应该算是说了吧？
纪柔远激动得翻了个身，面朝她，子芙靠过来，两个人叠着脑袋，有很多话想问。
“那他怎么说？”
“我不是直接说的啦。”
“那是怎么说的，我们俩发誓，绝对不说出去！”纪柔远催道，“快快，子芙，发誓！”子芙连忙道：“我要是说出去，就叫我明天摔到江里去。”纪柔远跟着发誓：“对，我们俩手拉手摔下去。”
柳频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了句话之后，秋山只念了两声云儿。
“就……没说话。我等他睡着就走了。”她企图比划。
子芙想了想：“肯定是太累了。看邵郎君那个样子，简直要把任少侠供起来了，也不知他们是怎样逃出城的。”
纪柔远也在思考，她回忆起一点事情，待到子芙睡着，她才轻声道：“那年换了月牙去庄上，我听绿笛说，他还问过的，为什么你不来了。”
柳频云心里一动：“她怎么回答的？”
“当时……就说你有其他差事。其实月牙来，我们也不会让弟弟见她的，那时就想着，去了庄子里，尽量不让见人，过个一年半载，等大家忘了有个小丫头和绿笛一起来的，再给他改个身份出来。他也同意的。听见绿笛那么说了，他说，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绿笛劝他，事以密成，不来也好。结果他说，不来不好。”
柳频云不觉微笑，心想：“孩子气。”
船上的日子平静又快活，可惜行在越来越近。柳频云在甲板上散步的时间因此大大增加了，说着想快点回行在的纪柔远也同她一起。
“哥哥说，我先不回家，和你们一起住庄子里，等表哥回来再回家。”
柳频云点头，想来纪禛也是怕了烦了，能拖一刻是一刻。
“可终有一天，还是要见娘的啊，”纪柔远伏在船尾栏杆上，吃吃地笑起来，简直喜气洋洋，“娘肯定气死了。”
纪柔远有一半的生命是为了气她家的人而存在的。她拿沈夫人没办法，沈夫人拿她也没办法。如果换成一个薄情些的人，日子或许也能平平常常地过下去。
“云儿啊，你一回去，他们肯定也恨死你了。”
柳频云点点头。纪柔远道：“你不怕啊？”
柳频云算是听出来了，月亮一出来，纪柔远又想谈心了。
“还行。”她说着，觉得纪柔远或许是太焦躁了，想找个人和她一起骂人发泄。
纪柔远撇嘴：“又敷衍我。不聊了，我回去了。”
于是柳频云一个人站在船尾，这里实在是个赏月的好地方，两岸青山沉淀，向下是江水滔滔，向上是银汉迢迢。
明晚这个时候，大船就会抵达行在。
柳频云正要像往常一样在甲板上绕圈，忽然高处传来声音：“云儿。”她抬起头，上仰角度有限，桅杆中段又挂着一串灯笼，从亮处望暗处，只能隐约看见桅杆顶端在夜风中振振的衣摆。
“你不是休息么？”柳频云没提高声音，夜这么静，秋山听得清的。
那青影往下一跃，柳频云下意识抬了抬手，秋山却落在挂着灯笼的三角木支上，这下，能看清他的脸了。
“这里更清净。”
纪禛等人正在商议与柳频云无关的要事，她便主动避嫌了，想来秋山也是如此。
柳频云道：“这里也清净。”
秋山又往下跳，这次跳到她面前，藏在后头的手伸出来：“看我捉住了什么？”
一只呆鸽子，咕了一声。柳频云看了看：“这个鸽子可不便宜呢，我好像见过……”她要去拿，秋山也要递给她，正要交接时，纪禛的声音响起了：“任少侠？”
柳频云转头一看，纪禛站在下头，面色不善。他身后是三个人，两个押着一个。纪禛道：“劳烦把信鸽还给我们。”
秋山：“还以为你们不来了。这就是那个奸细？”
柳频云一惊。纪禛点头：“总算露出马脚了。建州那一箭是我欠你的，回行在后必会重谢。”
“不必了。”
纪禛带着鸽子和奸细走了，这时，柳频云才从秋山口中得知船上安静日子的另一面。原来，在昊州时，纪禛就察觉到昊州城里不大对劲，一出城就换了路线，而那个莫名出现在他们营地附近的平人更令他惊疑，因不能确定是谁，便再次换了路线。同时，建州的事也是提前说好的——“等等。”柳频云说。
“所以昊州城外那么多平国士兵，是那个人里通外国？”
秋山道：“我想应该不是，他应该只是给自己的上司传递了昊州附近的布防图。”至于那些根本不想打仗的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会不会借着情报试图铲除异己，就不难推理了。
这真恶心。
“……那提前说好是什么意思？”
秋山道：“我试探小邵，他知道的事最多，纪禛最不放心。”
“你的伤不会也是说好的吧？”
秋山走近一步，盯着她若有所思片刻，又伸出自己杀手锏——左手。
“不是，他们的人的确有点真本事。”
柳频云冷冰冰道：“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了。”
秋山隐隐委屈：“我一开始只知道试探小邵，其他事是纪禛今晚请我帮忙盯着才知道的。云儿，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所谓，事以密成。她抬头看着秋山。她的少侠是真的不适合走什么仕途的。
“你瞒着我是对的。”她叹气。
不过，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他不受伤，不因此常常待在房里，或许那奸细也不怎么敢行动，何况秋山受伤了，还能拖住一个多疑的柳频云。方才那只鸽子身上的纸条，就是奸细传给其上司的消息，其中说明了船会在何时何地靠岸，届时他们一下船就会被包饺子。
“船马上就靠岸了。”秋山抱着她，忽然说。
柳频云已有预感，转头望向黑暗的江岸：“会有谁来接我们么？”
大船缓缓减速，众人依次走下踏板。纪禛站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沉默地等待着，柳频云看着四周，就在她觉得或许再也没有人来时，树林某处亮起一团暖晕。
那人走到江岸上，纪柔远惊讶地睁大双眼，纪禛向前一步：“绿笛。”
绿笛深深行礼：“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