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隐隐发亮,也不知走了几个时辰,众人又困又惫,不敢稍停,直到前面带路的绿笛止步,才纷纷站住。

    “公子,马车会从山下那条路过来。”

    纪禛看向不远处在黎明中泛白的小路:“要等多久?”

    “咱们提前了半个时辰。”

    纪禛颔首:“都歇歇吧,吃点东西。”

    众人聚团坐下,柳频云解开缠袖的布带,两袖生风,顿觉凉快,秋山正要在她右边坐下,被她捉住袍摆:“坐这边。”于是秋山换了一边,柳频云立刻靠过去,眼睛也闭上:“我睡一会儿。”

    众人正在分食物,秋山轻声道:“吃点东西再睡。”柳频云只摇头,秋山便不说话了。

    绿笛把水囊递给纪柔远和子芙,看见旁边这两人如此自然,震惊不已,正要问就被纪柔远捏住手:“她累呢。”而且,不管是她和云儿,还是和秋山,都不应该表现得很熟悉的样子。

    绿笛也注意到柳频云的脸色在一群人中白得有些不正常了,她不知详细,把一只饼子递给秋山,见他接过去,却掰作小块,一点点喂给怀里的女子。

    柳频云本是累得犯恶心,不想吃的,可嚼着嚼着又感觉到了一点饿劲儿,便睁开了眼。一睁眼,就见绿笛直愣愣看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那饼子也只剩一小块了,她伸手:“我自己吃。”

    她还要坐直,秋山不让,依旧拿着饼子送来,淡淡道:“我就要这样。”

    绿笛不解:“怎么累成这样?”

    柳频云道:“我就是困了。”纪柔远小声:“云儿才受了重伤。天太黑,她又不说,走得比我们都快呢。”

    绿笛愣了愣,那边柳频云嚼净最后一块饼,又闭了眼睛。她以为自己不会睡着的,可再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蓝布车蓬,脑袋下软软的,原来是垫着包袱。马车里除了她,还有柔远三个。

    纪柔远发现她醒了,凑过来说:“云儿,我们快到庄子上了。”

    绿笛撩开车帘让她看,原来已经到了丰州城外的三岔路口。马车正在转向。当年,就是在这里,她和秋山被庞问卿追上了。

    绿笛道:“庄子上有人在等你。”

    “谁?”

    绿笛却也不知,摇了摇头。马车内一时间安静无声,马车随着土路颠簸着,躺着实在难受,柳频云慢慢起身,穿了鞋,取下插梳取出手镜重新笼了头发,略精神了些。

    绿笛看着她做这一切,神情复杂:“……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柳频云道:“我很好。你们呢?”

    绿笛道:“……还行,公子没有为难我们。”

    马车很快到了庄子,下了马车一看,原来是绿笛的丈夫在赶车,到庄子的只有她们几个,小邵候在门口,柳频云还没站稳,他就急吼吼地要上前来,刚开了半句话的口,已有一个穿着不凡的小侍者顺着廊道跑了过来:“是柳姑娘到了?”

    四个女子默然打量来人穿着,这衣料走针她们都见过,是内造的。

    小邵也只好把嘱咐吞下,只匆匆道:“大人说,姑娘一切须谨慎,不问不答。”

    小侍者开始还以为绿笛是柳频云,见小邵说话,方知走在中间这个清瘦女子才是,待看清柳频云的脸,眼中异色更是明显。

    那侍者只要柳频云一个随他去,柳频云跟了上去,一走进去,纪禛等人竟然也在,想来他们骑马是要快很多。

    堂中坐着一个约莫二十三四的青年,相貌普通气质平和,其余还有三四个官员,从三十到五六十不等,却都和纪禛一样,围在那青年身边站着。

    柳频云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小侍者倒先露了馅:“殿下,柳姑娘到了。”

    青年站了起来,柳频云膝盖还没弯下去,他已道了“免礼”,说着站起来,走两步,才回手放了茶盏。柳频云被众人看着,也有些莫名其妙,她知道这些人肯定是要问她点什么,可怎么都不说话呢?

    那青年忽道:“听说姑娘见过平国的皇太子?”

    柳频云道:“是。其人荒唐潦倒,随心所欲,不值殿下垂问。”

    青年颔首:“那金川王呢?”

    柳频云道:“民女未尝与金川王言,不敢妄断。”

    青年唇边掠过一丝微笑:“周大人。”一位老者出列:“臣在。”

    “辛苦大人,同柳姑娘说一说,御前应如何奏对。”

    周大人已经掏出了一份稿子:“是。”

    送走这些人时已是将近黄昏,柳频云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好在这些人还挺尊重她,沟通起来不难,而且神奇的是,这些人对她的身份没提出任何问题,柳频云更不会自己主动提了。

    等到人都走了,纪禛折回来道:“我跟他们说,你一直在留在旧京京郊。你家的田地在我家庄子附近,所以我从小就认得你。”

    柳频云好奇:“那以后传出去也是这个说法么?”

    纪禛笑道:“这却要等你见过陛下之后再编了,不过,照现在民间的传闻来看,编些新的也没什么必要。”

    “传得很广么?现在是怎么传的?”

    “你会知道的。”他忽地一顿,朝前方看去,一时间柳频云脑海中流过无数遐想,比方说其实人没走完……

    她扭头一看,秋山抱剑坐在屋脊上,或许他有表情,但他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纪禛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他了。”柳频云回头:“你真不知道?”纪禛苦笑:“究竟我也没做出来……罢了。你做好准备吧,过不了几天,陛下一定会召你入宫觐见。让我的承诺成真吧,云儿。”

    纪禛走了,退场表情似乎感慨万千,却一句都没说出来。

    秋山飞了下来。

    柳频云看着他,以为他是不高兴了,仔细一看,他眉眼间却颇多疲色,嘴唇也挺干,简直和她的状态一模一样。她猜测:“你也去见了一些人?”

    秋山点头,看起来他受到的是近乎审问的谈话,人都要叹气了。

    “走,喝茶。”

    回到房里,还是小时候分的那两间房。柳频云倒了两盏茶,又去推窗。屋子虽然打扫过了,可还是有一种尘土气。黄昏时琥珀般的暖光流淌进他们所坐的那一小方天地。

    “我这边……他们在教我该怎么编谎,你那边呢?”

    秋山道:“过些日子,康则会被押到行在受审。王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柳频云心想也是时候了,她点点头,一口气喝尽茶水,道:“下马车时没看见你,我还以为咱们又得之后再见面了。”她走到秋山身边,果然又被抱到怀里坐着。

    “但我又想,你怎么会不告而别?”

    她笑着说完,主动吻了上去。紧张焦虑时,喝多少茶水都是无用的,唇舌纠缠大概也只是品尝对方的煎熬,能够抚慰么?不知道,但她已得到快乐。

    “我很着急,云儿,”他们抵着额头时,秋山这样呢喃,“我想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但现在这样不行……”

    柳频云还有些发软:“……什么堂堂正正?”

    秋山稍稍离远一些,柳频云被那目光看得浑身滚烫起来。

    “门庭光耀,三书六礼,就是堂堂正正。”

    柳频云想说,她不在乎这些。崇门丰室,难逃陋室空床;花林曲池,终成衰草枯杨。什么都会朽空,他们应该珍惜现有的一切,可正因如此,她也珍惜他的珍惜,所以终究无法太锋利。

    五日之后,柳频云确定了明日要入宫的消息,一辆马车把她接进城中的李府。她再次见到了纪禛的夫人李庆媛,以及对方的母亲,李夫人。

    两位夫人表现得就像没见过柳频云,李夫人道大娘娘和娘娘要先见她,这事是枢密院牵的头,所以由她来带柳频云入宫。当然,李夫人说得文雅得多,对她的态度也挺热切。

    李庆媛也是一副关心她的样子,甚至还问了她庞问卿还好么。柳频云顿时明白她这种发自内心一点也不掺假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就顺着李庆媛的误会说了。

    不过嘛,本来一开始也是误会。

    李夫人道,等会儿会有一位宫中女官来教导她入宫觐见贵人们的礼仪章程,这会儿随意说话就行。

    柳频云心道你们看起来更紧张一些,她微微颔首。李家母女从来听的就是云儿静默恭顺的传言,现在虽然变成静默古怪了,但依然默认了她的寡言,母女两个自己说话。

    李夫人道:“听说亲家姑娘又找回来了?”

    李庆媛道:“今天沈家妹夫也回京,刚把妹妹接走。”

    “也没怎么着?”

    “谁也不知道呢。妹妹在哪儿都是被宠着的。”庆媛微微叹气。

    柳频云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道沈集宁会不会忽然反悔?正担忧着,外头丫鬟来报,说江尚宫到了。

    宫里来的人谁都要敬一些,估摸着江尚宫快走到了,李家两位站了起来,柳频云跟着站起来,与进门的江尚宫对上视线时,她愣了愣。

    所谓的教导快结束时,江尚宫忽然问她:“柳姑娘,你母亲是姓江么?”

    柳频云道:“不记得了,我入丰州时得了风寒,许多事都忘记了。”

    江尚宫走后,李庆媛悄悄道:“柳姑娘,江尚宫是大娘娘跟前的红人,连陛下都赞她贤德,你怎么不肯认这门亲呢?当年许多士族宫人跟着陛下南渡,胡乱认亲的事到处都是,江尚宫一时不信,也是情有可原。”

    柳频云摇摇头:“少夫人,我真不记得了。”反正认不认都不会耽误大事,她干嘛要给自己找个好亲戚呢?

    不料李庆媛竟信以为真,目露怜惜。虽然没说什么,柳频云却被她那目光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翌日下午,她跟着李家母女上轿,三顶轿子排成一列悠悠晃晃向宫城方向而去,到了宫门前,又下轿听宣。

    等候片刻,一直拱袖侍立的李庆媛忽轻轻叫了她一声:“柳姑娘,你看后头。”

    柳频云回头。

    远处停着一辆华丽马车,垂着青莲纹绮帘。

    李庆媛道:“他们应该是从刑部出来的。”

    绮帘微动,纪禛遥望着她们这边。

    一匹黑马缓缓从马车的阴影后走出,马儿皮毛漆亮,四蹄克制地踢踏,勒着缰绳的年轻公子着襕袍戴幞头,午后的日光十分明亮,将他明俊容颜照耀得一清二楚,那样的神采飞扬。

    李夫人忽低沉道:“来了。”

    宫门开启的声音极其沉重。李庆媛在悄悄地催她站好。

    柳频云安然地回过头。

    临行前,李夫人告诉她,大娘娘喜清净,她们陪不到她最后。

    其实不用说她也明白的。自己去答,自己去走,她早习惯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更何况,也并不真就那么孤零零。

    她垂首笼袖,轻轻摩挲着腕上手镯。宫门两面打开,前来宣谕的女官越过李家母女,驻步她身前:“这位就是柳频云,柳姑娘么?”

    柳频云抬起头,对面的女官面上满是温和笑意,似乎还有些好奇,于是她也露出一个浅笑。

    “是,民女柳频云。”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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