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女孩又咳嗽了,细细的急急的,要喘不过气来。

    方燕娘的丈夫说,或许这个叫英英的女孩子是得了痨病,过不久就要死了。

    死了会怎么样。秋山想着,只能用草席一裹,像过往无数个人那样,扔出去了事。

    她是有亲人的!他说。

    她是有亲人的,总有一天她的亲人会找到她。

    小公子。方燕娘好声好气地劝他,得了痨病的人,谁也不敢靠近,你瞧,我们还给她做了粥呢,可她吃不进,我们也不敢过去。

    于是他端起粥,自己走进那充满咳嗽的暗室。

    英英已经烧糊涂了,她朝墙睡着,把头捂在被子里咳嗽,连人靠近都没察觉。

    秋山不知该怎么叫她,也不知她听不听得懂自己说话,端着粥站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喝点粥吧。”

    英英果然没听见,仍沉浸在咳嗽里。

    秋山只好伸手碰了她一下,太瘦太烫,像一块正在燃烧的炭,他一下缩回了手。

    英英却转了过来。双眼通红,脸色煞白。秋山知道,方燕娘夫妻俩常觉得他的眼睛可怕,说像个小孤鬼,可这会儿一看,英英比他还像鬼。

    英英看了他片刻,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秋山原本要退,又忍住了:“喝点粥,润润嗓子吧。”

    秋山忽然想起来,他没拿勺子。他放下粥碗,转身跑出去讨要勺子。方燕娘道,只有三把勺子,小公子要用,就用自己的吧。

    用他的就用他的!

    秋山拿了自己的勺子,又跑回屋子。

    这下可以喂粥了。

    勺子举过去。你忍一下,喝粥的时候不要咳嗽,不然水米进了肺更难受。

    可她还是喝不下去,一碗粥撒了一勺,咳出来半勺。粥只好放在旁边,从热到凉。

    英英睡过去了,时不时咳醒,一整天都是如此。方燕娘夫妻并不过来看他们,似乎希望秋山也这样被染上痨病死掉。

    黄昏时英英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不是咳醒的。秋山期待地摸了摸她额头,还是烫的,但她的目光却仿佛比白日里清澈了些。

    她终于说话了:“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很哑,几乎听不出音色。她试图抬起手:“你是……谁家的小……”话没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秋山惊喜地站起来:“你别说话了,我去帮你热粥。”

    可等他回来,英英又睡着了。她醒着的时候太煎熬,秋山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下不了决心。

    等着等着,他躺在床沿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一看,粥碗竟空了。

    老鼠能把粥水也吃尽么?秋山确定,方燕娘是不会进这间屋子的。那么,这粥一定就是英英吃的了!

    他立刻把他自己的早饭也端进屋,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叫醒英英,或许每天早上就是她睡得最香的时候了。

    英英醒来时,迷茫通红的眼又开始盯着他看:“你……谁?”

    秋山只把饭菜挪过去:“吃饭。”

    这样的日子连着过了三天,每次醒来英英都像第一次看见他,秋山却忽然觉得放心,她什么都记不住,所以什么都能听,他开始介绍自己,一边在她咳嗽的间隙见缝喂饭,一边说起自己的担忧害怕。

    “方燕娘他们是不是很坏!”他问。

    英英咽下一口米饭,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很虚弱,可也让她多了一丝活气。

    “很坏。”

    第三天的夜晚,英英咳得异乎寻常的厉害,方燕娘不堪其扰,要冲进来把她扔掉或是掐死,被秋山拦住,只能悻悻地退回去。

    秋山砰地把门摔上,转身奔回去,英英伏在床上咳着,半边身子悬在外面。他努力把英英推回被窝:“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他忽然噤了声。

    英英的声音比往常暗哑十倍,她自己似乎还有点无所谓:“……吐血了……”

    秋山看着地上那一滩污血,好像那是他自己吐的。所有心血,都捂在尘灰中。

    “哭什么呀……”英英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又开始疑惑,“小朋友,你是谁呀?刚才那是谁?黑白无常?”

    秋山说:“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孤零零地站着,从来没觉得这个房间这么冷过,他恨不得自己已经是孤魂野鬼:“带我一起吧。”

    英英却弯了下唇角:“原来这里不是地狱……”

    秋山用袖子去揩她嘴角的血。这是英英第三次发现这里不是地狱。太好了这里不是地狱!这里都不是地狱,那地狱该什么样?

    英英能说话的时候总说一些奇怪的话,可能真的烧坏脑子了。

    “你是谁呀……”

    “说了你也会忘记。”

    秋山很仔细地擦着,英英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是咳嗽时呛出来的。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没咳嗽了?”说话也顺畅了。

    英英仍然平静地瘫着,暗室中,她素白的脸和手自带朦胧光辉:“回光返照。”

    秋山眼泪流得更厉害了。英英很奇怪地看着他,接上了下半句:“也或许是我快痊愈了。”

    秋山:“……”

    他觉得,英英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要死。

    “或许这口血就是病根。”他说。

    英英道:“不知道。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秋山不答,只慢慢躺下去。就那么哭了一下,他已觉得浑身乏力:“我好像病了。”

    逐渐降温的手轻轻落在他额头上,两人凝视着同一片屋顶。

    “没有,你就是累了。”

    秋山不信,喃喃道:“明天早上,我就死了。”死在这个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会为他伤心的地方,而英英被扔出去,他们俩会被同一片芳草掩盖。

    英英道:“明天早上,我就好了。”

    秋山道:“外面很多坏人,活下来又怎么样。”

    “或许我比他们更坏,”英英道,“要是明天早上我好了,就再告诉我一次你是谁吧,我会记住的。”

    第二天清晨,秋山醒来的时候英英睡得正熟。她脸颊粉扑扑,不再是病态的红,这让她看起来像一朵莲花苞。秋山探了探她的脉搏,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既然她好了,那他是谁,就不能告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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