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霖对于爹爹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走的那天下着雨,风很大,把娘栽的月季花全吹倒了。

    娘拉着植霖的小手站在门边,爹爹撑着伞站在雨里;彼此凝望,相对无言。风吹得爹爹的长袍摆起,很快被雨水氤氲,打湿一片。

    植霖的印象里是娘先开的口:“霖霖,和爹爹说再见。”

    “再见,爹爹。”植霖乖乖的,向爹爹摆手告别。

    风雨飘摇里,爹爹撑着一把纸伞,拎着一个大皮箱,离开了家。植霖模糊的记忆里,爹爹撑伞而去的背影最为清晰,劲瘦、挺拔,像风雨中岿然不动的山。

    只是这座山将自己奉献给了一座更高的山。这座山说,清王朝那场败给史上从来都是以中华为师的日本的仗,打碎的不是旧社会帝王的美梦,而是中国人骄傲又笔直的脊梁,是给中华的一记精神重创。

    他说:“舍我一个,不怕。”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乱世之中,植霖和娘过得艰辛。但是娘从小就教育她,虽为女子,生为红颜当不自贱,不当金丝雀自囚之,不为娇花与藏之,不做蝼蚁浑噩残喘。

    后来日子过得艰难,十一岁的时候娘带着植霖搬离了北平,回了安徽外婆家。往后多年植霖和娘都生活在皖南这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里。小桥流水,黑瓦白墙,陪伴了植霖的整个七年。

    这七年里植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汪玉。她们一起上村子里先生的学堂,一起接受新式教育,一起并头夜话,诉说心中的壮志。

    植霖十八岁那年,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她睡得早,第二天早早就醒了,隐隐听得巷子里有人在吵什么,植霖走过去探头看。

    便觉五雷轰顶。

    汪玉站在她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头发散乱,她娘满面泪痕。站在巷子中间的男人植霖认得,是上次学着新式自由恋爱向汪玉表明心迹被拒绝的同学。此刻他哪里还有从前害羞腼腆表白的样子,光着上身,伸头大声嚷嚷:“什么叫□□?汪玉,你把话说清楚,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自己愿意跟老子上床,老子上了你说我□□你?”

    汪玉冲上前狠狠扇他的脸,又急又气:“你自己做了畜生事怪到我头上,你把我灌醉怎么就变成我愿意的!你是同学我才信你三分!”

    啪地一声,汪玉被男人扇倒在地。

    人越围越多,周遭议论纷纷,汪玉的娘没去扶她,安抚着暴怒的男人:“小玉还小,没经人事,你莫要怪她,你们两个自由恋爱没得事没得事,我正想找你做女婿呢!”

    汪玉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去拉她妈妈:“娘!是他□□我!你怎么说话呢!娘!”

    “你闭嘴!你还嫌你不够丢人!”汪玉的爹狠狠瞪着她:“你进屋去!”

    推搡着,汪玉失魂落魄地被推进去,男人也跟着进屋,斗志昂扬地,像只大公鸡。

    植霖只觉得手脚冰凉,转眼,却看见立在巷子头露出一角的贞节牌坊。

    沉重,喘不过气来,她隐隐觉得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一整天植霖都没见到汪玉,夜里她心急如焚,可汪玉家一直大门紧闭,无奈她只能作罢。一直到后半夜,植霖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得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植霖打开窗,汪玉立在青石路面上。

    一天不见,汪玉的脸高高肿起,眼睛也不复往日的光彩,整个人如同槁木。

    植霖急忙要去给她开门,汪玉却道:“不用给我开门,植霖。”她的嗓子全哑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我娘不让我出门,我就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植霖隔着窗户问她:“你还好吗?汪玉。”想了想,她又开口:“我们跑走吧!你莫嫁给他!”

    汪玉笑:“太累了霖霖,我不想跑,等过段时间安稳下来再说吧,我就是来看看你,我走了。”

    汪玉站在窗外,夜漆黑,植霖看着她转身离去,走进无边际的黑暗里,一点一点被吞没。

    一夜辗转未眠。

    第二日清晨,再听说却是人已死的消息。

    植霖急急地冲过去,扒开唾沫横飞的人群,汪玉躺在自家廊里,面色惨白,是上吊死的,脖子被勒开,皮肉炸开,血迹顺着领子氤氲开,炸开一大朵血色的花来。

    汪玉杀了男人,吊死在自家的廊下。

    汪玉就这么被放在地上,双方的父母已经从争吵转变为商量,商量着配冥婚,让两人路上做个伴,汪玉作为妻子和男人合葬。

    植霖只觉得无比讽刺。

    汪玉母亲的哭声低低沉沉,男人母亲泼辣争据的声音几乎吵翻堂屋的屋顶。

    植霖不知道怎么捱到的半夜,入棺之后道士念完经,大家都散开去休息了,汪玉的父亲嫌丢人,下午就不知道走去了哪,都没等到女儿入棺。只有汪玉的母亲坐在屋里的棺椁前,也没有哭,直发呆,呆若木鸡。

    植霖去劝她回去休息,接替了她守灵。

    ……

    后半夜几乎没什么人声了,四周静悄悄的,植霖背着僵硬的汪玉穿梭在巷子里,汗顺着植霖的额角流下,她一刻也不敢停,疾步奔走着,生怕停了一步,好友就会被抓回去,躺在那个冷冰冰的棺材里,和□□犯葬在一起,作为“天作之合,喜结良缘。”

    植霖把汪玉放到后山布置好的干柴堆里,划亮火柴。

    大火升腾而起,植霖泪流满面,重重地砸下三次头在地面上。

    永别了,我的朋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请你原谅我没有救下来你,原谅我让你葬身荒野。对不起,我的好朋友,从此,你永远自由,永恒的自由。

    泪眼婆娑,植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却意外地看见一个人站在山脚。

    是娘。

    植霖还未走过去,娘先跑了过来,抓紧她颤抖不止的手:“霖霖,你走吧,我把包裹捡好了,还有钱,都放在一起,你现在快去村口,学堂里的先生在村口的驴车里等你,抓紧跑走,一会被人发现了你只怕要被村里长辈打死。”

    “跑吧霖霖,去外头找你爹,他要是活着你就去找他,要是死了你就去做他没做完的事情。娘在这里等你来接我。”娘摸摸植霖的脸,又推她一把:“快走!”

    植霖跌跌撞撞地向村口跑,跑了很远回头,无边际的黑夜里独独燃起一把大火,她知道,那是汪玉最后的燃烧。

    民国二十年秋,植霖离开皖南,一路南下,去往江西,寻找那个加入了新党派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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