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植霖刚推开铺子的门,便见陈静山站在晨光熹微里扬起笑脸和她打招呼。

    “早上好,植小姐,又见面了。”

    “陈先生来得这样早?”

    “一会要去处理一些铺子里的事情,便早些来找你。”

    “陈先生这么早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只是想来买一些花,上次你送我的百合已经枯了。”

    植霖请他进来,又问:“陈先生今日想买什么花?”

    陈静山直直地看着她:“你给我挑便好。”

    最后植霖给他包了三枝刚到的嫩蓝色绣球。

    陈静山付过钱,很认真地和她说:“下次见,植小姐。”

    植霖看着他转身出门,走到车边又回过头来同她挥手,直觉得这段时间和陈静山见面的频率实在是有些高,回想起便总想起他每每看过来时,专注的眼睛。

    这之后几乎每隔三日,陈静山都会来买一次花,有时实在不得空,便让下人来取。一来一往二人渐渐熟悉,话也讲得多起来。

    九月初的时候陈静山照常来铺子里买花,给植霖带过来一张同润社评弹的票子。

    “同润社的票一向难求,我偶然才得两张,不知可否请植小姐同去?”陈静山笑吟吟的。

    来南京两个月了,除了买菜送花,植霖还没有去外面逛过,便同意了。

    “那明日中午,我来接你。”陈静山肉眼可见地高兴。

    “好。”

    这一整日植霖都心神不宁地,脑子里总能浮现出陈静山笑吟吟的样子。她丢下书去练字,写了没几个字便写错,接连错了三个字以后植霖终于放弃,将笔用力搁在笔架上:“乱我心道!”

    第二日天还未晚,陈静山早早便来了。他来的时候正巧有人在买花,植霖在忙碌中抬起头:“你就来了啊?你先坐一会。”

    植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旗袍,长发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低头摆弄花的时候,纤细的脖颈微屈,像只高傲的白天鹅。

    “太太您慢走,下次再来。”片刻过后植霖送走客人,二人才出门坐上车往茶馆去。

    同润社是苏州最早一批的评弹班子,从前只在苏州活动,国民政府成立后才渐渐在南京发展起来。同润社成立得早,名气又大,开场唱的次数也不多,所以票价是其次,票子倒是真真叫一票难求。排上一些火热曲目的时候,甚至有人将票价翻两番竞价求票。

    这一场排的是班超定远。

    陈静山偶尔会扭头看植霖,她听得认真。后半场的时候,陈静山瞥过一眼,窥见一点微弱的泪光。再去听台上,唱过一句“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唱到这里的时候,故事里的班超已经六十九岁,也许是自觉人生已行至尾声,在同行的伙伴都辞世以后,在看过无数次大漠的长河落日以后,孑然一身的老者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彼时西域已经平定,辽阔的西部大地尽是汉家的天下。

    一曲终了,两人起身准备出去,有人叫住陈静山。

    “陈静山!好久不见了!”来人因为喜悦拔高声音。

    “谢汉生!”陈静山同样的惊喜:“你什么时候来南京了!”

    “前几日来的,没想到在这碰上了你。自离开北平,可有一年未见了。”谢汉生又转面看植霖:“这是嫂子吧?你什么时候结婚了也不说一声,我竟未来道喜。”

    植霖刚要开口,陈静山先她道:“不是,这位是我的好友,植霖。”又转过去同植霖介绍:“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谢汉生。”

    “你好。”植霖微笑,伸出手同谢汉生握手。

    “你好植霖小姐,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谢汉生面上浮出来不好意思。

    “不妨事。”植霖笑着轻点头。

    “汉生,我今日还有事,你住在哪里?明日我再前去拜访。”陈静山边说边拍他的肩膀。

    谢汉生看看陈静山,又看看植霖,道:“好吧!你看起来是顶要紧的事情,这次便饶过你,明日再同你一醉方休!”

    和谢汉生道别后出了茶馆,月亮已经爬上枝头。司机将二人送到以后,陈静山便让他先回去,没让他等。

    二人慢慢地往巷子口走。

    “方才你的同学说你还有要紧的事情,是什么?”植霖语气轻轻的。

    “想同你一起去吃饭,算吗?”

    植霖笑:“那的确是顶要紧的事情。”

    陈静山也笑。

    吃过晚饭,两人在河边找了一处坐下。河边的夜风凉爽,吹到身上的时候浑身的毛孔都得到舒展,惬意极了。

    月色动人,植霖问:“陈静山,你有理想吗?”

    “理想?”陈静山想了一会:“大的理想没有,我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我又是老来得子,如今父母年事已高,我只求保得陈氏平安,父母安享晚年。”

    “那很好。”

    “你呢?”

    陈静山扭头,植霖在看河对岸有人往水里放花灯,夜风撩起她刚刚拨开的发丝,在空气里飘扬,无所倚靠。

    她像没有听见似的,陈静山又问一遍:“植霖,你有理想吗?”

    植霖把头发别到耳后,慢悠悠地开口:“没有。”

    “可我觉得你并不像没有理想的人。”

    植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河对面被放入水中的花灯顺着水流越漂越远,直至看不见。

    苏尚青和刘上将的婚期定在九月二十。苏尚青在植霖这里订了许多鲜花,她自己本人太忙,没有亲自过来过,只让下人传话过来。虽是西式婚礼,但苏尚青特意要求布置礼堂的花全部都要大红色的玫瑰。手捧花也一并交给了植霖,没说具体的样式要求,下人传话的时候说:“苏小姐说手捧花烦请植小姐凭您的想法做好了送过去便可。”

    植霖有点犯难,想了好几日,搭配了十几种也未找到觉得很满意的。

    那一日给苏尚青敷脸时她沉默落泪的样子被植霖反反复复想起,实在是太美。想着,她别出心裁地将红墨水里掺入一点黑墨水,又将白色马蹄莲放进去养着。一夜过后养出来的白色马蹄莲变成了乌乌的红色。陈静山见了直夸她,又要了许多马蹄莲回去,说要自己养。

    植霖将红色芍药花和青花瓷绣球做搭配,又插入几朵墨水养出来的乌红色马蹄莲,用大红色丝带仔细缠好。

    陈静山说像京剧里的刀马旦。

    植霖很满意,下人取回去当日下午又回来铺子里传话说苏尚青很喜欢,附带了一份很丰厚的赏钱。

    “今日这样开心?”陈静山走进来,将手里的公文包搁在台面上,上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站在台子边将茶一饮而尽:“茶里放的什么?怎么有些苦。”

    “莲子。”植霖笑眯眯地:“苏小姐很喜欢我包的花,给了一份很丰厚的赏钱呢。陈静山,我请你吃面呀。”

    植霖笑得眼睛弯弯,亮亮地、直直地看着陈静山,满眼的期待。

    陈静山觉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耳朵烫起来,动作不自然地放下手里捏着的茶盏答道:“好啊。”

    吃饭的时候陈静山不经意开口:“你和那位苏小姐关系好似很好。”

    “嗯?”植霖从热气腾腾的面碗里抬起头:“也没有,只是一位客人。”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苏小姐蛮不容易。”

    “是吧。本就不太平,好容易要完婚,可惜刘上将婚后就要上前线了,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陈静山低着头扒面,扒了很久也没有送进嘴里,重复地搅来搅去。

    “上前线?哪个前线?”植霖心下一惊。

    “前方围剿共产党的几仗还顺利,刘上将接任要去安徽打仗。”陈静山终于吃进一口面,细细地咀嚼。

    植霖没说话,陈静山将嘴里的面条咽下去,又开口:“我今天上午送字画去上将府的时候偶然听得的,大概完婚后不久便要出发,前方正缺人手,刘上将打仗据说很厉害,蒋总司令指名要他上前线指挥作战,这一仗打完大抵是要升官吧。”

    升腾的热气里,植霖低下头捞起一筷子面:“那真是可惜呢,刚完婚就走啊。”

    过了一会二人又说起别的事情来,待到吃完,陈静山照常将植霖送回去。

    到了家二人告别,植霖站在门口目送他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在街道尽头消失不见。

    她在屋内坐下。给苏尚青的手捧花准备的马蹄莲还养在台子上,乌红色的墨水丝丝缕缕地顺着茎秆往上攀爬,打眼看上去像花上生出了血管,奋力向上延伸,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

    植霖起身出门,关好门离开。

    笃笃的叩门声在夜色中响起,傅桂婧披衣起身。

    “快进来。”将植霖迎进门,傅桂婧飞快瞥了两眼门外的街道四周,退回去关上门。

    “婧婧姐,我今日听得说刘启光要赴皖。”植霖在床边刚坐下便急急地开口:“此前国民党在新集打了胜仗,组织就退到了金家寨,好容易才守住。婧婧姐,我们要想想办法,不能让刘启光上前线!”

    傅桂婧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

    “杀了刘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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