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山转身倒了杯茶,递给植霖:“植小姐,喝杯热茶吧。”

    植霖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茶杯:“谢谢。”

    “植小姐不必如此客气。”陈静山笑:“昨日见到植小姐的行书实在是喜欢,不知道植小姐可否给铺子留下一幅墨宝?”

    植霖抬头,陈静山站在她的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此刻正垂眸看着她,眼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陈先生太客气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写一幅字也是无妨的。”

    “那多谢植小姐了。”陈静山走到屋子另一头的长桌边,给植霖铺好纸,又站在桌子侧边研磨。

    植霖拿起笔,细细地蘸满墨汁,略微思索过后便下笔。屋外大雨未停,砸在路面上劈里啪啦的声音占据大部分听觉。不消多久植霖便题完最后一笔,扭头问陈静山:“陈先生觉得可以吗?”

    纸上是刘永的一句词:“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

    挥毫题词行云流水,一撇一捺磅礴尽显。

    陈静山着实喜欢得紧,当即便吩咐人拿去裱了。待到雨停,又亲自将植霖送回去。

    天黑过后,植霖关上铺子,径直去了同伴傅桂婧的住所。傅桂婧是从上海来的,如今在城内做着裁缝的营生,她来得比植霖要早半年,对城内也更为熟悉。

    植霖向她打听陈氏。

    “你是说那个做字画生意的陈氏啊?”傅桂婧问她。

    植霖点点头。

    “哎呦那可了不得,他们家从清朝就开始在这南京城里做字画生意,到现在都不晓得是第几代了,有钱得紧哇。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家的小儿子伐,我记得也在北平念过书的,前两年才回来。”傅桂婧拉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

    “怎么,你对他有意思伐?”傅桂婧揶揄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像勾人的小狐狸一样,漂亮又明亮。

    “没有婧婧姐,最近遇到他几次,好奇得紧。”植霖连连摆手。

    植霖留下和傅桂婧一起吃过晚饭才回去,过几日有一场慈善宴会,承办方在她这订了许多鲜花,这几日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准备着。

    待到宴会那一日,植霖早早地将花准备好,中午吃过饭便去布置场地。盛暑天里,植霖装扮好各处之后衣服已经被汗湿透,黏在皮肤上,整个人也如同被水捞起来一样。

    总算是完成了,植霖吐出一口气,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仔细把展厅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以后才放心地去休息。

    天快黑的时候晚宴正式开始,植霖守在台下等台上的歌女唱完歌给她送去手里的花束。承办方特意叮嘱,这是刘上将的嘱咐,送给唱歌的苏小姐,要用最好的花。自然,价钱给得也丰厚。

    植霖在台下百无聊赖,盯着台上唱歌的女子出神,唱的什么倒没听进去,光看着那女子水蛇一般的腰肢便入了迷。昏暗的展厅里独舞台上打下一束暖黄色的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红玛瑙丝绸的旗袍在灯光下更现华光,似是一条扭动着腰肢的小红蛇,有一种带着邪气的美。

    “在看什么?”猝不及防一声男声,清清冷冷,闯入植霖的思绪里。她回过头,陈静山站在身后。

    “在看台上唱歌的苏小姐,她可真漂亮。”植霖本想问他怎的在这里,转念一想,这种慈善晚会陈氏不来参加才怪。

    陈静山抬头看过去一眼,笑笑:“植小姐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陈先生过誉了,她的美似乎不难发现。”

    陈静山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没有接着说话,走上前站在植霖身边,却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再一曲歌毕,台上的歌声停了下来,室内的灯陆续亮起来,拍卖环节要开始了。植霖惦记着送花的事情,便同陈静山告别。充裕的灯光下,植霖看见他的耳根红起一片,面上却是带着镇静:“再见植小姐,下次见。”

    植霖不禁莞尔:“再见陈先生。”

    植霖径直去了后台的休息间,还未敲门便听见门内传来争吵声,一时顿住。门的隔音效果着实不好,一门之隔,争吵声清晰可闻。门外的佣人们靠墙站着,端正着姿态,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听不见。植霖默默退后站在门边,想等到平静下来再进去。

    屋内劈里啪啦一片砸东西的声音,接着有道气急的女声扬起嗓子吼:“苏尚青!你一个低贱的歌女竟然也妄想做我父亲的正室?!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哄了我父亲!”

    “刘小姐,你问我不如去问你的父亲,他不愿意我还能逼迫他一个上将不成?何苦来找我。”这道女声柔柔的,带着江南特有的清,想来便是苏尚青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使了诡计哄骗我父亲迷了心窍!我告诉你,我绝不会接受你这个人尽可夫的歌女!”

    “刘小姐,我嫁的是你的父亲,无论你接不接受,往后我都是你的继母,我待你好是我大度,你羞辱我是你不知礼节,竟对继母口出狂言。”苏尚青的声音依旧平和,丝毫未被对方的羞辱激怒:“我不仅要嫁给你的父亲做正妻,我还要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都是要嫁过去,你能拿我如何?”

    “不要脸!贱人!”刘英昭气得快要发疯,狠狠甩过去一巴掌后带着满腔怒火打开门离开,又重重地摔上。

    植霖觉得墙壁都在颤抖。

    等了一会她才敲门,里面的人问:“谁啊?”

    “我是来给您送花的。”

    “进来吧。”

    得到允许,植霖轻轻推门进去。苏尚青正对着镜子补口红,离得近了,植霖更感叹于这张脸生来便是张扬的美,就连脸上的巴掌印也是美的。

    “苏小姐,刘上将特意嘱咐给您的花,都是最好、最新鲜的玫瑰。”植霖把花朝她递过去。

    苏尚青放下涂了一半的口红,伸手接过。半个怀抱大的花束艳红,朵朵饱满,盛开着妩媚。

    “谢谢。”苏尚青从手提包里随手摸出一张钱递给植霖:“刚刚你什么都没听见。”

    植霖接过钱:“多谢苏小姐,我明白。”

    想了想植霖还是委婉地开口:“苏小姐,您需要我替你敷一下脸吗?您脸上的妆有些花了,一会结束再登台怕是不好。”

    苏尚青转眸看她:“你会吗?”

    植霖点头,转身出去问服务生要了一些冰,用帕子包好,轻轻地放在苏尚青的脸上。

    苏尚青坐在凳子上愣神,眼睛直直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植霖突然觉得,她身上是无限的落寞和千斤的沉重。

    “苏小姐,您真的很美。”

    “谢谢,只是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男人女人,老的小的说过无数遍。”苏尚青盯着脸上那一处肿起来的地方,刘英昭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

    植霖没再说话,过了一会苏尚青又开口,似是嘲弄:“一个歌女,再有美貌,也不过是低贱到尘土里,任谁都能唾弃几句。”说到后面她笑起来,语气不屑:“可我才不稀罕做什么好女人。”

    “苏小姐,这个时代做人都已是万分艰难,又如何去做好人?更甚是好女人?只是活着便是不易了。这世道生啖的是女子的血肉,抽筋碎骨以后还要要求站起来奔走。”植霖想起汪玉,默了默又说:“男人如何都没人指责,只是女子,唯独只有女子,凭什么要做个好女人?做个好人便无愧天地。”

    苏尚青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任由植霖将冰块在她脸上游走。

    良久,一滴泪从她的眼角划落。

    ......

    散场过后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植霖同服务生将场地清理干净。不过才几个钟头,失去水分的鲜花便蔫头耷脑。收拾比布置要快很多,清理完以后她从承办人那里结到报酬,拎起包便往回走。

    一出大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植霖抬头,便看见月亮挂在头顶。

    再往前看,陈静山站在街边,面向着她,似乎等了很久,脚边已经扔了好几根烟头。

    他朝她挥手。

    植霖走过去:“陈先生还不走吗?”

    陈静山笑:“现在要走了。”

    “你在等我吗?”

    “今晚月色如醉,不如和植小姐一同散步。”

    晚会结束便已经有些晚,植霖再收拾完出来,这会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边商铺大多已经关门,月光照在秦淮河上,倒显得河面波光粼粼。二人便沿着河边的青石路往回走。

    陈静山要比植霖高出很多,植霖走在他身边,完全匿在他的影子里。

    “这段时间倒是巧,回回出门都能碰见陈先生,回回陈先生都送我回去。”植霖打破沉默。

    “也许是我同植小姐有缘呢。”陈静山侧过头,植霖的侧脸在月光下被笼上一层白色的纱,似九天的神女。

    植霖闻言笑起来,没有接他的话。

    二人没有人再开口,只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声落在路面上,轻轻的响声。

    此夜如此,便是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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