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湘君将手稿交他们手中,开头第一句便是:

    “天乾十七年腊月十九,齐昭于相府假山提出退婚,未果,与之决绝。腊月廿六,父骁卫虎符被朝廷收回……

    天乾十八年八月初十,二嫂生一女名之有仪……

    天乾十九年四月初二,堪多国举兵进犯……七月初七,元氏遭灭门……约九月、十月,吾于刑场焚身活祭。”

    两人神色凝重地看完,这些内容太过惊心,又反复翻阅几番。

    元尚作为左骁卫大将军,自然关心虎符下落:“若我记得不错,今儿是廿五?如此说来收回虎符之事便在明日,灵儿你可知为何?”

    元湘君摇头。

    他又指着这段话往后看,“回到家中为父也只是生过一场闷气,可见陛下必定是拿出了什么不得拒绝的理由。”

    元湘君铺开纸写道:“威逼利诱之计,绝非陛下一人可为。”

    “不错,咱们这位陛下,说得好听叫心思单纯,说难听便是无有作为、难担大任。即如此,我明日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设计。”

    赵采容则从手稿细节中嗅到不寻常之处:“记载甚是细致,只是有一点,破关以后,前朝后宫皆有殉国,连顺安她也……那陛下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啊,竟没有他的半分行踪下落,实在可疑。”

    元湘君想了想,提笔道:“女儿也倍感奇怪,按理梦境正如女儿亲历,不该遗漏。或许当时南下逃亡消息闭塞,记载并不完全。

    “只是,齐家退婚一事早早被此梦预知,就连词句情状也如出一辙,因此我不得不谨慎。”

    她另起一行,“待明日早朝过后,看爹的虎符去向便知……但愿这仅是一场梦。”

    元尚连连点头:“灵儿说得很是,到底是长大了,你能有这番考量甚是周到。不必过于忧心,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有办法的。”

    赵采容也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髻,安慰道:“不错,别看你爹整日大大咧咧是个莽夫样儿,说话都是在理的。”

    “你这、你怎么尽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我这做爹的威严何在?”

    “都一把年纪了,在我们面前耍威风你想做什么?”

    “好啊,我就知道你是嫌我老了。”

    “……”

    两人一番打趣,元湘君看着他们的笑颜,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她一闭眼,就是满地的血。

    梦里,父母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再往院子外走,更是一片狼藉。大哥二哥身上遍布刀伤不成人形,嫂嫂与孩子们连同奴仆一并被箭射杀,只有三哥不知去向。

    她还没来得替他们合上眼睛,埋伏已久的外族人便闯了进来。

    凭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便被卸了关节,成了阶下囚。

    元湘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沉浸的思绪从噩梦中拉出。

    她再度提笔:“若明日应验,此文还需妥善保存,或许破解之法,就在其中。”

    元尚赞同:“这是自然。”

    正事说完了,孩子的终身大事当然也要关心。

    赵采容知道,在元湘君心里,她把齐昭这个青梅竹马看得比谁都重要。他们二人家世相当,在外人看来也是情投意合。

    所以当年她应下了齐国公府口头约定的娃娃亲,后来两人年岁渐长,也走过正式订亲的流程。

    怎么如今一个说退婚,另一个也不挽留,就这么散了?

    她试探着开了口:“灵儿,你和与光若是成不了,我们再去为你物色其他男子如何?这世上好男儿多得是,何必独取这一瓢弱水,你说是吧?”

    元湘君放下笔,失笑摇头道:

    “母亲不必多虑,我再不似从前会做那些愚昧的蠢事了,这次是真打算与他断干净。婚事你们也不必着急,一日不清除北地这块心腹大患,我便一日不得安宁。”

    元尚又看了看女儿,有些狐疑,但没敢说。

    赵采容看他眼珠子一转,便知这人没憋什么好屁,替他问了:“你这次不准备什么诗句、纸鸢、孔明灯了?”

    到时候,那些酸词往纸鸢上一写,可不就落到齐国公府了?元湘君从前,可是年年纸鸢大赛勇夺桂冠来着。

    元尚在一旁捂嘴偷笑,妻子果然懂他。他心情尚好,捧起碗继续吃甜酪。

    元湘君羞恼万分,耳廓霎时染红,“以后咱们家再不许提这些事了!没有齐与光,这日子也一样是要过下去,你们就当忘了这个人不成吗……”

    “好好好,都依你。”

    “爹——”她话锋一转,挽起手臂撒娇,“我要去军营。”

    “噗!咳咳咳……”元尚刚吃下去的甜酪呛得他快窒息。

    赵采容给他拍背顺气。

    元尚果断回绝:“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军营里那群糙汉个个五大三粗,没半点正形,伤了你怎么办?不行!爹不同意。”

    “爹!”

    元尚立马举起双手捂住耳朵,装听不见。

    “您要是不让我去,我就自己去。要是您亲自引路,想必也没人敢欺负女儿,可要是我自己乔装混入……哼哼,那可不好说。”

    “……那可不好说”

    元湘君不怕她爹不答应,但也不必与他对着来,分析利弊说与他便是了。

    “况且手稿您也看了,倘若真有一日敌军压境,我没有半点自保的手段,要如何脱身呢?我知道绯玉绿玉功夫了得,但要是她们都不在了,不靠自己怎么成?”

    元尚依旧是闷声不应,赵采容在一旁打圆场:“容你爹好好想想,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其实也未必要入了营地才能学武,咱们请一个武学师傅来府上也行啊。”

    元湘君摇头,“那样太慢了,我们至多只有两年。”

    “爹,我知道您心疼我,可女儿不小了,已到了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再像从前那般小孩子脾性在家学两天就喊累,结局如何尽写在纸上了。我怎能甘心?”

    “无论如何,都等您明日下朝后再做决定,”她微微福身,“女儿告退。”

    -

    回了荆虹苑,用过午膳,元湘君便唤了绿玉。

    “去取我的手令调一辆马车,好几日没出门,人都要长霉了。前一阵听人说城西要开一家新的书画铺子,应是开业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绿玉奉茶给她。

    “小姐,你身子还没好全,要是让将军夫人知道了……”

    “不碍事,”元湘君端起手里的茶一饮而尽,眼珠子一转,“我才从爹爹院子里回来,母亲也在。这事儿我提了一嘴,他们同意了的。”

    其实半个字都没提过。

    但绿玉年纪稍长她一截,从小就像姐姐一样管着她,她实在怕了绿玉的唠叨,不如拿话堵着她的嘴。

    这两个大丫头里,绯玉与她年龄相仿,武艺也不错,自然和她更玩得来些。

    这下绿玉放心了,“快过年了,苑子里杂事多,奴婢还要安排手底下的人干活,实在不得空,我去叫绯玉来陪小姐。”

    元湘君抚掌,“甚好。”

    -

    昨夜下了一场雪,好在白天出了太阳,等元湘君她们出门时,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她掀开车帘往外看,街道两旁的摊子重新支了起来,南来北往的商贩正叫卖不断。为图吉利,家家户户门前都张贴上崭新的春联和福字,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整条街都染上了节庆喜悦之意。

    “吁——”马车在一家书画铺子门前停下,锃亮的牌匾上写着“翰墨斋”三个字。字体遒劲有力,入木三分。

    元湘君暗自品鉴,忍不住轻轻点头。

    “客官,里面请。”小二瞅了一眼马车上的标志,热情招呼她们入内,边走边介绍。

    “本店开业不久,胜在种类齐全。字画文玩、拓片古董应有尽有,既可供日常所需,也能作收藏赠礼。不知客官有什么需求?”

    笔墨纸砚她自然不缺,家里几代传下来的各类真迹字画她也已经看腻了,现如今她最缺的是——

    “舆图,尤其是北地的舆图,你们这儿有吗?”

    “这……”小二压低了声音,“您应当知道,私贩舆图是会引官差来的。”

    晟朝对地形图的管制相当严格,这是前朝就传下来的规矩,为了防止落入敌国之手,一般不得流入民间。

    但这对商业发展产生了一定阻碍,行商走贩没有舆图很容易误入山林,碰上些豺狼虎豹丢命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有些商人便联合起来找人实地测绘,渐渐地,民间版本的舆图在市场中悄然流传开。

    元尚的书房中有,但那只是疆域统领图。那一版图元湘君看过,很官方,但不够细致,更新也不及时。

    她与店小二闲聊起来:“你们店主是缁州人吧,怎么想起到京城开铺子了?”

    小二赞叹:“姑娘好眼力,正是。东家出门了,说是要去办些私事,按理应该快回来了……啊!真是说不得,这位就是我们东家了。”

    元湘君回头望去,门外走进来一个冷玉似的人。

    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更为白皙,长相算得上赏心悦目,身形高挑精瘦。绀色大氅毛领上挂了几颗水珠,带进来一身的寒意。

    小二上前与他说明前因。

    “知道了,你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看人时眼神清明透彻。元湘君第一次发现,除了齐昭,别的男人也是能勉强入眼的。

    他向她走了过来。

    “姑娘,本店没有现货,您若是需要定下,我们可加急赶制一副,若还有什么特殊需求,还请至雅座详谈。”

    元湘君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细细打量了一番铺子的风格样式,最后把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绯玉,”她取出一锭银子,“去找掌柜的要定金收据。”

    “我姓元,不知东家怎么称呼?”

    “免贵姓白。”

    “白公子,醉香居上等雅座的君山银针还算有些滋味,何不同往?”

    “请。”

    绯玉揣好收据跟着出了铺子,发现马车已被小姐遣返回府了。

    元湘君道:“醉香居离得也不远,正好走一走消食。”

    三人穿过热闹的人群,静静走了一段,白仲寒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元姑娘,你是怎么得知我来自缁州?”

    元湘君唇畔漾起笑意:“这不难。我有个哥哥在缁州,他们常会寄些土仪特产回来。刚才一进门,见那排乌木书架两侧刻有虎头图腾,两边墙上挂着黑绢为底的金丝绣,绣的是北方的风物,一看便知。”

    “再加上那牌匾上的字,是缁州出身的书法大家黄文林的风格,所以才能确定,书斋门上的字也是你所作吧?已经颇有神韵了。”

    白仲寒谦逊拱手,“献丑了。”

    -

    “世子,夫人今日可是特地请了媒人来家中相看的,您一早溜出城现在才回,小的实在不好交差啊……”

    齐昭不以为意,“近年关了,娘也不会说什么,你宽心便是。”

    “世子,容我多一句嘴,您要是放不下元姑娘,就去低个头也没什么。她只是性子娇纵了些,可也强过旁人百倍了。”

    齐昭打马向前,面色不虞,“别说了,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并非我的良配。”

    柏舟像没听见他的话,叹了口气:“可怜元姑娘回去大病一场,听人说有五六日没出过门了,每日药材不断,不知……”

    眼见齐昭愈发阴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元湘君正在街上与一陌生男子同行,有说有笑,可真是面颊粉红,腮若桃花,哪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直到亲眼见一行三人进了醉香居,齐昭才敛下眼睑,咬牙道:“回府。”

    殊不知,他骑在马上的模样足以引起街边小规模的骚动,想让元湘君不注意到他都难。尤其是那条惹眼的粉色缰绳,她亲手制作,一口气送了他二十条。

    还没有换掉,估计只是习惯了。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下次一定躲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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