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赵采容关切问道:

    “灵儿,你与他当真要退婚不可吗?岂知走出这一步,以后反悔了再想嫁给与光,就难了。”

    齐昭的字是“与光”。

    元湘君虽是姨娘所生,但从小没了生母,也是可怜。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又是府里唯一的女儿,赵采容便将她认在自己名下,对外统称嫡亲小姐。

    她上头有三个哥哥,个顶个的皮实精壮,唯有元湘君承欢父母膝下千娇百宠着长大,不似将门女。

    “母亲,我不后悔,您也知道他的心思,比起婚嫁,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最迟后年……”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两行鼻血已经流了下来。

    绯玉手忙脚乱地抽出帕子,给她擦拭止血。

    “这是怎么了。”

    绯玉看向元湘君,得了她的首肯才道:“夫人,月初那阵小姐高烧不退,醒来出了一身虚汗,仿佛是被梦魇着了,一入睡便开始呼痛。”

    “后来还是绿玉姐姐发现,小姐若是提起任何一句有关此梦的话,便会像这样七窍流血不止。小姐思虑太重,所以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可小姐怕您和将军担心,就、先瞒着了。”

    “糊涂,这么大的事你们不早说!”

    赵氏斥了绯玉一句,转头对元湘君道:“灵儿别怕,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冲撞了,回去我便和你爹商量,看能不能去请几个和尚道士来家里察看,改改风水。”

    血还没有止住,元湘君捏着鼻子闷闷道:“是,多谢母亲。”

    “还有你屋子的陈列摆设也要挪位置,该换新的就换……对了,定是齐家这小子克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退婚。他们要退就退,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谁稀罕!”

    “你要是想明白了,可要记得‘好马不吃回头草’,他如此作践咱们家,你可别过两天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巴巴儿地去求他,最是掉价。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平日就不愿意搭理你。”

    “母亲说得是,您放心,我不会。”

    “等你爹回来,我再找他说道说道,凭什么是他齐国公府先提退婚啊,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事……”

    耳朵里嗡嗡地……有些听不清了。

    马车驶到半途,元湘君手一撒,彻底晕了过去。

    “小姐!”

    -

    噩梦不断重演。

    北地烽火遍野,百姓被抢掠被屠杀,命如草芥。

    自从缁州失守以来,涑沧江一带被堪多国连下八城,不到三个月,善战的敌方军士便金戈铁马踏平了京城。

    破开城门那一日,顺安公主杨令宜,从观星楼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元湘君是在南下逃亡途中被掳走的。

    监牢中暗无天日,尖叫与哭喊不绝于耳。有时是皮开肉绽的撕裂声,有时夹杂些女子发出的呜咽。更多时候,狱外刑场上“噗通”一声,元湘君便知道,又有一颗人头落地了。

    有一天昏睡中,她似乎听到了齐昭在唤她,可她被下了药睁不开眼睛,手脚麻木。那时,他们因为退婚一事生了嫌隙,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了。

    他怎么会来监牢?

    如果后来她没有看到地上那行拖行时留下的血迹,没有捡到墙角处那条沾了血的五彩丝,恐怕会以为齐昭的到来只是错觉。

    那天晚上,她捧着五彩丝,泣不成声。

    很快,她也被带了出去。

    囚车巡街时,元湘君看到只有男人能在街道上行走,而女人们则全身裹满白纱在家劳作,敞开门窗,却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她们茫然地望向她,眼神淡如死水。

    巡街结束,堪多国的狱卒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一边把她压上祭坛,随后在她脚边淋上一圈刺鼻的火油。

    一声令下,行刑者将火把丢到她脚下的木柴堆上,火焰顺势席卷全身。

    好痛……她的皮肤烧得滋滋作响,一开始是焦香味儿,后来鼻中吸满了灰,她便无法呼吸了。可她的嘴被绑牢,连尖叫也不能。

    “好痛,救命……啊!!!”

    梦戛然而止。

    -

    元湘君尖叫着醒来,死死抱紧双臂,身上仿佛残留着被灼烧的实感。

    绯玉和绿玉推门进来,“小姐别怕,只是梦。”

    绿玉扶她坐起,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绯玉端来一碗温茶,喂她喝了两口。

    缓了好一阵,她清醒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湘君问。

    “就要辰时正了……”绯玉硬着头皮道,“小姐,齐国公府来人了。”

    “这么快?”她轻呵一声。

    想来齐昭是多跟她扯上一天关系都难受。

    元湘君静默片刻,道:“我要沐浴,绿玉,去叫人烧些水来。绯玉,你去和母亲说一声,我还不曾梳妆,不便见客。”

    “等等,你跟我来。”她像是想起什么,叫上绯玉,趿着鞋往次间走。

    元湘君抬手从花架子上取下一个描金并蒂莲纹样的盒子,交到她手上。

    木盒不算大,却很沉。

    “除了信物与婚书,还有这个也让他们一并带走,还给齐昭。”

    -

    齐昭如愿拿到退婚书,却不如想象中松快许多。

    同退婚书和信物一道还回来,还有个木盒。

    “今日情状如何,她那儿……有什么话要捎给我的吗?”他派了柏舟跟去。

    柏舟拱手道:“世子,夫人和元夫人今次见了面,不像往日那般寒暄,略聊了两句就开始办正事。元姑娘她没来,这盒子,是她身边那丫头塞给我们的,只说亲自交到您手上,别的倒没说什么。”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柏舟退下,齐昭打开盒子一看,是五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照得书房熠熠生辉。

    订婚以后,每年元湘君生辰,他都会送上一颗。

    这些珠子价值不菲,按照市价,足以支撑一户平民之家三五年的用度。

    齐昭当然不是因为贵才买给她。

    他知道她从小就怕黑。

    盒子内最底下垫了薄薄的一叠纸,齐昭装没看见,嘴角却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小心关上了盖子。

    他知道,那无非是元湘君写的信件之类。

    从前他们生了嫌隙,写信求饶便是她常用的手段,有时哪怕并不是她的过错。现如今既然退婚了,看与不看也没什么两样。

    齐昭不由得生出异样的满足感,她到底还是有些放不下自己的。

    但他不知道,那并不是一封信。

    -

    元湘君这几日埋头伏案,不知在写些什么,谁来也不见。母亲托人请来的道士、地仙、和尚,神神鬼鬼的,也全被她拒之门外。

    她发现了一个漏洞。

    那个梦她虽不能“说”,一说便引得自己鼻血不断,可“写”给别人看也是一样的。

    想通了其中关窍,元湘君便着手梳理时间线上大大小小的节点。

    遇上记忆模糊的片段,则用朱笔勾画出,待下一次入睡后噩梦再临,醒来她便能够加以修正。

    如此反复,“预言”手稿紧赶慢赶,终于在下一个重要时点前完成。

    -

    腊月廿五这日,元湘君提着食盒,捧上稿件,去了父亲的书房。

    刚下了几场雪,天地一片素色,洁净非常。

    穿过抄手游廊,外院小厮婢女们都与她相熟,很自然地喊道:“小姐来了。”

    元湘君朝他们点头,“嗯,父亲可在?”

    “在的在的,将军今日休沐,容小的前去通报一声。”

    “好。”

    元家是把元湘君捧在手心里宠惯了的,且将军府没有叫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她本也是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往外头跑,因此全府上下无人不知元湘君的地位。

    很快,元尚亲自开了门迎她,眼角笑出了褶子。

    “外头风大,快进来。”

    火炉摆在正中央,炭火发出轻微爆裂声,小厮出去时带上了门,屋子里一下便暖和多了。

    赵采容坐在窗边,放下手中的书卷道:“灵儿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母亲也在,”元湘君放下手稿,打开食盒,“是醉香居那位御厨做的桂花酒酿甜酪,知道您和爹一向好这口,刚温过一回,还是热的。”

    她把碗递到两人跟前,又从食盒内取出瓷勺放入碗中,“快尝尝。”说罢转身取了张凳子,坐到他们面前。

    她爹捧起碗就往嘴里送,“还是女儿贴心啊,瞧瞧那几个臭小子,快过年了还不归家。”

    赵采容觑了他一眼,见碗上蒸腾出热气,她不爱吃热食,倒是不急,又把话题引回元湘君身上。

    “前些日子齐家前脚刚退了婚,后脚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毕竟这么些年,眼见明年就到时候了,你伤心几日也是难免。”

    “退婚倒也不打紧,可这驱邪的事儿拖不得,我和你爹这几日着急上火嘴都起泡了,好端端的怎么都给拒了?听绿玉说,如今鼻血是不流了。”

    元湘君怀抱手稿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女儿今日前来正是为此事,这恐怕并非邪祟作怪,或许是上天怜悯才让我有此奇遇,”转头神色严肃道,“爹,你答应我……”

    元尚被烫得直哈气,嘴里含糊不清:“——爹什么都应你。”

    “……”

    没关系,她习惯了。

    “不论你们看到的内容多么骇人听闻,我们约法三章——”

    “第一,此事绝不外传,愿无第四人知晓;第二,若手稿中记载无法对应未来,必要焚之不留痕;第三,女儿虽受限不能言语,却可以笔墨解惑。”

    “如此可好?”

    元尚和赵采容对视一眼,向她郑重点头。

    “那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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