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怎么到我这里来了,路这么远,您让下人过来叫我一声,我就去院子里看您了,外头天这么热,中了暑气怎么办。”周敬扶着王氏的一只手,走进屋内。

    门边的小丫头有眼色的赶忙打起竹帘。

    “你父亲上衙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待在院里也没什么意思。出来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顺便来看看你。”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进到屋内,王氏在榻椅上坐下,又环顾四周,见屋内收拾得利落整洁,心内便有几分满意,扭头看周敬还在下首恭敬的站着,便笑道:“怎么还傻站着,我们母子间别这么多礼。”

    说罢伸出一只手,周敬轻轻牵过,隔了一张榻上的木质小竹面几坐下了。

    “书读到哪里了?在御史学里可还习惯?”

    王氏照例忍不住盘问起来。

    “这几天正在读汉书,老师说写策论的时候经常从这里引经据典,刚开始读,所以功课正紧。不过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不会落下的。”周敬微微闭了眼,心里叹气。

    今日早上他刚起床的时候见池塘里的荷花开的好,起了心思,本打算中午牺牲一下午睡时间,在池塘中的凉亭里一个人赏一赏,结果现在完全没了兴致。

    王氏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跟其他人处的如何?”

    “都挺好的,认识了几位同龄,也都是上进,有才德之人。”

    “都是谁家的公子?”

    周敬在脑中边思索,边开口道:“太常家的侄子赵公子,还有夔州州牧家的小儿子,另外二叔生意上结交的一些。”

    “夔州州牧?离这里倒是挺远,怎么来这里了?”

    “是他姥娘在这里舍不得他,从小养在跟前的。”

    母子二人又攀谈了一会儿,王氏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准备起身会自己的院子,周敬照例挽留。

    “母亲留下吧,正午太阳毒辣的很。”

    结果今日王氏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来了兴致,一反常态的答应了,连推脱的前戏都没有。

    连周敬也愣了一愣,暗自苦笑,房中的丫头小厮本想着总算送走了这位主,谁成想突遭“变故”又重新绷紧了神经。

    只因都知道这位大夫人的性子,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天黑的早,风又紧,主子面对母亲再怎么神经衰弱,也不想让大夫人伤了风寒,挽留之后,晚上便在他们主子这里吃饭安寝。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饭桌上因为菜凉的快,摔了杯盏,打了身后上菜的丫头一个耳光,晚上安寝的时候,嫌弃屋内的地龙不够热,骂了几句,称不会伺候人,连主子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便替他们主子发落了管炭火的丫头,甚至还想搞“牵连”那一套。

    总算主子央求了几回,折腾了好一会,天晚了这才作罢。

    有了前车之鉴,再加上前几日出的那档子事,只要大夫人在便有些战战兢兢。

    饭桌上丫头们提来填漆盒,陆续上菜,不一会端上来。周敬亲自起身为王氏布菜,随着王氏夹起一片酒酿藕片送入嘴里,屋内众人都忍不住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饭菜不合胃口,找私厨里的事儿。

    好在王氏什么都没说,餐桌上母子二人不说话,丫头小厮们脚站麻了,也不敢动一下发出声响。

    一时间,只听见手摇扇子的哒哒声,屋外蝉鸣聒噪入耳。

    王氏喝了一口解暑汤,问道:“我听长青说,不久前你出门散心的时候,遇到位姑娘。”

    周敬咀嚼的动作略一停顿,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暗自发誓等会定要将长青好好拷打一番。抬头看过去,王氏面无表情,嘴角却向上勾起一抹弧度,怪异的很,周敬慌乱间竟不知怎么回答,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想起小时候,王氏发难前,都是这副表情。其实心里已有七分火气,却装作无事发生。

    周敬故作轻松笑道:“不过是偶然碰见罢了,并不认识,母亲别多心。”

    王氏听见这话,放下碗筷,慢条斯理的擦起嘴角,周敬反应过来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是母亲多心,你这身份出门在外,难免有人惦记,还有,你的婚事母亲自有安排,过不了两三年你就该成亲了,我先要提醒提醒你,免得到时候你不愿意搞得鸡飞狗跳。”

    说罢紧紧攥了攥周敬放在膝盖上的手。

    “你也知道你父亲和你二叔不合,这都是府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也就在外人面前稍微掩饰掩饰,不过这两年缓和了些,”王氏凑近周敬轻轻说道,“你父亲在官场上少不得需要拿钱打点,现在家里也就你二叔手里有些钱。再说我们家人丁凋落,以后还不全靠你?”

    “母亲不用说了,儿子都明白。”

    王氏满意的笑笑,站起身来:“天气热,心里可要腾干净,还有别贪冰,问了你的私厨,说你睡觉前要含冰,那可怎么行,身体要紧。”

    周敬不作答,上前恭恭敬敬的将王氏扶出园子。回去的时候,下人已将饭菜撤走,看着空当的桌面,周敬招手叫来看门的小婢女。

    “怎么?刨冰怎么不准备了?”周敬心里苦笑,速度就这么快。

    “是艼青姐姐刚安排,说大夫人说话了,那东西伤身体,让公子少吃点。”

    周敬难得发火:“你现在就去厨房让人准备,还有把艼青给我叫过来,这园子还没换主子呢!”

    小婢女趴在地上满口答应,见到她额头上细细密密的薄汗,又于心不忍补充道:“不关你事,去吧。”

    长青站在一旁宽慰周敬,挥手让屋内站立的侍女都出门去,“公子别生气,艼青也是一心一意为公子着想,这园子里都是大夫人的眼线。”

    “那你是吗?”周敬反问道。

    “长青不敢!”说着就要下跪。

    “行了行了,下次嘴巴给我严实点。”周敬伸出手拦住他,“一家人斗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

    周敬拿起面前的茶杯把玩,“听说前几日母亲又打残了一个丫头?”近几年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周敬已经习惯,可不管王氏看得多紧,还是不断有女使冒险。

    “是,也是那丫头不懂规矩,当时你出门去学里,大夫人来你园子里转悠,可巧不巧碰见那丫头在你枕头底下塞荷包。”

    周敬皱眉道:“这也不至于打残了再赶出去。”

    长青犹疑的说道:“那姑娘在荷包离塞了首诗。”

    闻言,周敬便不再说话,明白了诗的内容:“罢了,也算让她们都长个记性,能安生些时日。一会儿陪我出门去散散心。”

    王氏出了园子后,果然暑气太盛,下楼梯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刘妈妈问道:“大夫人这要是去佛堂吗?天气太热,要不傍晚再过来,那边有丫头照看。”

    王氏点点头:“那就回园子里,让人准备点果蔬放在左厢。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已经蹲守好了,那姑娘家里在北边青石巷子里开食店,两人好像确实不认识,大夫人若还是不放心就再多观察几天。”

    “食店?”王氏皱眉道。

    今日一大早,致远便赶了马车到外城,静好想要死缠烂打跟着去,被张氏以练女红为由留在了屋内,临走时致远买了两张胡饼带着,怕义行路上干粮也吃的差不多了。

    静好呆在房间内百无聊赖,看着绣盘上歪歪扭扭的荷叶枝直翻白眼,想再次溜出去,抬眼一瞧,就看见李妈妈也坐在不远处绣花。

    女红费眼睛,不一会儿李妈妈便觉得眼睛有些疼,便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谁知瞌睡了起来,眼见时机成熟,静好便小心翼翼的伸出小胖胳膊,伸出窗外挥了挥,一早等在廊下的柳儿便进去,从床底拿出鱼篓,和静好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的溜出去。

    原是前几天就打算好了,在家呆着无聊,听田家小子说城东那片竹林地的溪水里,很多鱼,反正也没有主人,就随便捞吧。

    午后阳光好热烈,静好都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生疼。

    “姑娘,咱们胆子会不会也太大了点?”柳儿一步三回头的向身后望望。

    静好拿手在额头前稍稍遮挡下阳光,接话道:“怎么?你不想去?”

    柳儿赶紧摇头,“哪有,我与江姑娘说好了,她拿两张网给我们,现在应该在门口等着我们了。”

    江家来巷子落脚已经好几天,现在也算是熟识了,静好断断续续了解到,村子里田赋纳税都太高,活不起了,便赌一把换了个营生,不得不说这一家人还真是有勇气,毕竟自古以来,农民可是把土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远远的果然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槛处,两人小跑过去,静好笑道:“等得久不久,怎么在太阳底下站着,等我们敲门也不迟。”

    “没关系,不过我想要和你们一起去了,到时候分我两条鱼,带回家里吃,这几天我弟弟们都叫着要吃鱼。”

    三人已边说边走,静好笑着答应了,看见一个卖冷饮子的摊,便挥手让柳儿拿钱,说道:“来三碗酸梅汤。我们喝了再走。”

    江明看着柳儿数出六文钱,迟疑着:“不用,我家里有水壶现在去拿。”

    静好拦住她:“不用,这里加了冰块,解暑。”

    又想加上一句“别缺水了”,想起古人哪有这个概念,生生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正是辰时左右,蝉鸣叫的人昏昏欲睡,青石板被晒得发烫,三人走在小路上,酷暑难耐。

    静好道:“出来这个巷子,再往西边走就到了。”

    三人到了目的地,不远处还有个小亭子,不知是何年月了,无人打理,性就在附近停下。

    夏季的风总是一阵一阵,竹林茂密,就动起了竹浪,环境阴凉,三人都舒心许多。

    三人好笑的环顾四周,见没有人,静好便放心大胆的脱了鞋袜,抓起网兜就往溪水里走,柳儿在身后叫:“姑娘你等等我,哇,这溪水好凉快,像井水似的。”

    “你要不要试试?”静好走了一会儿向后看过去,见到江明正在理自己的裙摆。

    “不了,我在岸上帮你们看东西吧。”江明羞涩的笑笑。

    静好自不再多言,看她那时不时理裙敛裾,珠翠环绕的,肯定也不是来玩,反正就两个网,遂不再理她。转头对柳儿道:“这里鱼太少,我往中间走走。”

    “姑娘你小心点,别让石子割伤了脚。”

    静好点点头,这溪水清澈见底,却不深,卖胡饼的田家小子果然没骗她。去到中间水才刚刚过膝,两人早已用襻膊将衣袖拢了起来,可是动作之间,衣裳还是湿了点。

    忽听柳儿叫道:“抓到了抓到了,我抓到鱼了!”说着咯咯的叫起来,甚是高兴,江明也赶紧拿了鱼篓走到岸边接过去。

    静好不再看,暗自抓紧手里的网兜,急得不行,好胜心突然起来,看见远处几个黑点,赶忙跑去,激起溪水阵阵。

    ......

    这地儿虽然凉快,但还是经不起折腾,不一会儿三人都觉得身上虚脱的厉害。柳儿远远问道:“江姑娘几条鱼了?”

    “五条。”

    柳儿闻言说道:“姑娘够了吧,咱们回去。”

    “好,你先上去,我再抓最后一条。”

    可能是抓的太久,惊吓了鱼群,鱼变得特别少,静好好不容易看到一条黑色的鲫鱼游过去,欣喜之下跑过去,却被利石划伤了脚。

    在岸边收拾东西的两人只听见静好痛苦的呼声,已穿好鞋袜的柳儿冲进溪水里,看到水里微微的红色,就明白过来,“姑娘我扶你过去,就应该早点上岸,疼不疼?”

    “不妨事,小伤而已。”静好蜷起脚丫子一瘸一拐的上了岸。

    柳儿抬起静好的脚小心用襻膊缠绕起来。

    “都不许说出去!”静好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

    柳儿怒道:“姑娘你还笑,要是留疤了怎么办?坏了,这血好像止不住。”

    江明慌张的说道:“我们现在赶紧回去吧,柳儿说得对,留疤就不好了。”

    “没事,不必担心,人家又不会捧起我的脚看,扶我起来吧。”

    三人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才看见身后站了两个男人,柳儿条件反射的将静好护在身后。

    静好小心探头,怕遇见熟人就完蛋了,幸好不认识,只是有些眼熟。

    明显是主仆关系,一位穿着白衣的公子站在远处,家丁服饰的男子上前作揖道:“我家公子到这里来散心,看见三位姑娘好像有什么麻烦,就让我上前问上一问,小娘子们别害怕。”

    “没什么,谢过你家公子了。”柳儿警惕的看着。

    江明细细打量站在远处的白衣公子。

    静好道:“谢过,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周敬上前,目光落在静好的脚上,察觉到视线,静好赶紧将脚藏起来。

    那人对家丁说了什么,家丁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蓝色小药瓶递给了周敬,感受到她们的不安,便上前一步将药瓶放在地上,说道:“鄙人周敬,不是坏人,姑娘们不必害怕。这是可以止血的药,很管用。”说罢便不等回答转身而去。

    江明拿起药瓶问道:“用吗?”

    静好看向周敬的背影说道:“上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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