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慕惊折而言,师弟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总站在她这边,人又护短又有趣。二人性子互补。她觉得同师弟在一起,是种很舒服没有顾虑的感觉。

    薛长陵无怨无悔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掌剑扇风,带她四处玩乐。偶尔路过修士打斗,也顺带将那袭来的剑光一挡,不让其近慕惊折的裙摆。

    慕惊折年纪轻轻,却十分喜欢黑色衣裳,别人会劝她小姑娘多穿些亮色衣裙,而薛长陵却只是淡淡道:“师姐着黑衣很好看。”

    他伶牙俐齿,出言风趣,在宗门里亦是人缘颇佳,不缺朋友,到哪里都有人能说得上话。

    曾经几个师兄们戏谑他油嘴滑舌,半点不正经,还总是喜欢与师姐待在一起。慕惊折听见,却并不这么认为。她双手抱臂,抬着头眸光闪闪,大言不惭道:“师弟仰仗我,他是我的人,对我好些又何妨?”

    于是,慕惊折身边的人从优柔寡断的五师兄变成了伶牙俐齿的薛长陵。

    在剑阁上课时,薛长陵每日会给小师姐报信。何时师尊来,何日要测验,他都探查得一清二楚。

    过节二人都不下山,心有灵犀地一同蜗居在宗门内看烟花。

    无论她说什么,薛长陵都肯认真地听,从不插话走神;而当慕惊折想听,他还能津津乐道,从宗门弟子间的趣事八卦讲到世间百态,还能变着花样地逗她开心。

    那段日子过得轻松,可后来却有了转变。

    那年入冬起,慕惊折忽然开始跟他提起一个男修。

    那人叫做陆思衡。

    薛长陵同他有过一面之交。他是符修兼剑修,那一次过招,陆思衡输给了他。

    往常薛长陵打胜,慕惊折总是春光满面,像是某种骄傲。因为这是她的师弟。

    但这次不一样,薛长陵察觉到,慕惊折蹙着眉尖,好似有心事。

    这种情绪,显然不是为了他。

    当天薛长陵刚从下山回来,沿途摘了几个果子,这时为了哄她开心,便取出几个给她。但慕惊折心思重重,一直摩挲着果子,也未入口。

    薛长陵放下剑过来,问道:“师姐,方才场上我一招制敌,可还震撼?”

    慕惊折没有表现出多喜悦的神色,只是敷衍地夸了他两句。

    “出剑倒是挺快,表现得不错。倘若师尊在场,恐怕就不会总是数落你不着调了。”

    薛长陵轻笑一声,慕惊折转身欲行,他长腿窄腰的身影弯下,捡起一条细细的珠子。“师姐,你发钗上的珠玉掉了。”

    她知道这是薛长陵为了捉弄她而故意摘下来的,笑了笑,也没太在意,就让他先给自己保管着。

    薛长陵抬眼,仰头望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他手上还持着一串残缺的珠玉,而另一人大步向前,早已走远。

    只有几步,便可以追上慕惊折的距离。可他却觉得,他们间的距离不止这么远。薛长陵脸上的笑意退却,眼中竟生出些恼意。

    陆思衡修习符术时,捻着决,口中念念有词,将那符纸一抛,宛如一道靓丽的景色。可他很是惫懒,鲜少修习术法,在树下练着练着便睡着了,春风拂过,花瓣纷飞落了一地。

    他小憩时偶尔会笑,大概是做了好梦。

    那模样憨气可爱,而陆思衡本人挺鼻薄唇,俊俏非凡。形成了极大反差。

    小师姐同他聊天,三句话都离不开这个人。

    她说陆思衡不喜欢有人打搅他休息,上次有个男修捉弄他,被他打跑了。

    她说陆思衡修剑原来是为了父亲,父亲早年的梦想便是习剑,可最后没当成剑修。陆思衡没有资质,却也被他强赶去修剑。

    当然,因常年不思进取,他的剑术很不好。

    后来慕惊折便天天钻研心法,练剑努力,进步飞快,只为了在剑术上惊艳到陆思衡,然后傲气地仰着头,故作勉为其难地带一带他。

    这些都是慕惊折所述。

    薛长陵都看在眼里。

    原来师姐最近对符术堂的那些符咒颇感兴趣,是因为他。

    师姐经过符修上早课的阁子,总要停留一瞬,恐也是因为此人。

    慕惊折认识陆思衡,起源于掌门派他们剑阁与符术堂交换听课一月,整理心得,陆思衡是被交换的弟子之一。而恰巧他上课的位置,就在慕惊折的身边。

    他听课听得散漫,又打盹犯困,而慕惊折听得很是认真,故而二人并没有什么交流。

    后来陆思衡上课不专心,将将剑道的书撕来撕去,折成仙鹤玩,师尊快步走来,慕惊折鬼使神差地掐了个障眼法,帮了他一回,让他逃过一劫。

    陆思衡虚惊一场。他身量高,一双腿大咧咧地摆在桌椅间,抬了抬下巴,笑道:“多谢师妹,改日我请你吃饭。”

    她张了张口,一时紧张,竟然声音清亮,带着一丝耿直地道:“师兄不让我随便跟别人出去。”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一副佯装正经的模样。“这么听你师兄话啊?说到底你也得唤我一句‘师兄’,我也是外人么?”他故作神伤:“那好吧,不过你们师尊真的好严啊,他为何总是针对我。我看你倒是挺被他看重的,所以……”

    慕惊折不解:“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认真道:“等下次考剑诀,你能帮帮我吗?”

    “……”

    她觉得他喋喋不休确实很烦,但同时,陆思衡长相太优越,恰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看他的第一眼时,她正在案几边打盹,一仰头,一张与他人言谈欢笑的脸忽然撞进视野。

    她看过许多的话本子,认为里面的男主角大概也就长这样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回慕惊折被点名问到剑宗上一道招数,若答不上便要罚抄书。她来得匆忙,没有背记,故而心急如焚。一旁睡梦中的陆思衡却迷迷糊糊地抬头,忽然大喊一声:“师尊,昨日那招讲得叫什么斩来着?我忘了。”

    整个阁内哄堂大笑。

    这正是慕惊折被问到的那个招数。此刻长老的怒气转移,全都撒在了陆思衡身上,骂他烂泥扶不上墙,慕惊折被忽略了,就这么躲过一劫。

    或许正是因为此事,有一日,她发觉自己竟然喜欢上了陆思衡。

    仙门之中太清冷,少了许多烟火与热闹。可陆思衡此人身上自带市井气,总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给人以“热闹”的错觉。

    陆思衡在宗门内名声极响,据说是符术堂里公认的十大貌美男修之首。他不勤于修炼,总在宗门内呼朋唤友,许多人都眼熟他。

    因为太过招摇,哪怕是擦肩而过,众人也都对他有个印象。往来的年轻女修,都被撩拨得春心荡漾。

    为了打听陆思衡,慕惊折与许多符修弟子套近乎,认识了几个女修。

    她们说,陆思衡脾气不太好,但纯真善良,心中没什么算计城府,很没心没肺。

    他爱玩好动,时常逃课,常常见不到人影。他对修练没什么兴趣,心思都生在乱七八糟的地方上,故而教导他的外门长老很是头疼。

    后来一日,慕惊折得知,有两个男修跟陆思衡私下有些过节,他们与他争名夺利,又在商量着使阴招对付他。慕惊折气愤填膺,那一日连出去玩都没顾得上。

    薛长陵来找慕惊折,听她骂了那两男修许久。她说他们长相不行,术法也一般,比试作弊,心思又坏,根本比不上陆思衡半点。

    薛长陵头一回见到小师姐如此生气,骂起人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忍不住笑意浓浓,并劝慰她消消气。

    为哄小师姐开心,他试着做了个纸鸢,涂了多种颜色,很是鲜艳,想来是小师姐喜欢的样子。谁知给了慕惊折后,她拽着没走两步便挂在树杈上摘不下来了。

    这倒是遗憾。薛长陵望着挂在树上摇曳着的的纸鸢,再低头一看,小师姐又跑了。

    他本以为慕惊折只是说说气话而已,可没想到她竟真亲自上门替陆思衡算账。

    擂台上,小师姐非要提剑与二人比试,二人还嘲笑她一个弱女子,不自量力。而她则轻轻松松将两个高个男修打倒,当众轻蔑放话:“心术不端就不要再修术。你们两个连我一个‘弱女子’都打不过,还在背地里算计同门?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先好好练练自己的剑术,丢人现眼。”

    清凌凌的嗓音响彻在众人之间,骄矜傲气。台上一共三人,两人狼狈地摔落在一旁,只有中间的黑衣少女脊背挺直,抱着剑,黑发飞扬。

    场下的人皆瞠目结舌,没想到一个娇瘦少女,竟有单挑两个男修,又大放厥词的胆量。也掀起一拨窃窃私语,疑惑猜测,不知慕惊折此举何意。

    议论声中,只有几个熟人心知肚明,又暗戳戳地点陆思衡,“慕师妹这是替你出头呢。”

    而那两个男修正在身后大骂,她一个剑修弟子,与他们两个符修弟子比剑术,真是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然而慕惊折并不在乎,得意地跳下了台,微风掀起她的黑色裙摆,渡上天穹的瑰色,那一刻变得无比艳丽。

    茫茫人海中,一道雪白的身影,正茫然立在原地,出神地望着。不知为何,他面色有些复杂。

    薛长陵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慕惊折当着几个师兄的面大胆放话“师弟仰仗我,他是我的人”的模样,那时的她也是这样骄矜明媚,眼尾上翘,张扬傲气。

    小师姐总能行出这样令他震撼之事。

    众目睽睽之下,为保护一个人,不惜与人结仇,大放厥词。上一次这样做还是为了他,这一次却是为了陆思衡。

    慕惊折一下台,师兄们便围着她道贺,胸前的挂坠一摇一晃,如同她本人一般的骄傲喜悦。

    陆思衡颇有些不可思议,向她走去搭了几句话。慕惊折被众人簇拥,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唯有陆思衡来时,她抬起头,将手中的剑抛给他,骄矜地让他替她擦干净,自己则率先起身朝前走去。

    陆思衡自知占了便宜,也不拒绝,接过剑来。乖巧地擦拭干净。

    天穹洁净明亮,层层叠叠的云雾中,透射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少女,身后领着个垂目擦剑的高瘦少年。陆思衡好奇地打量着赤鸾剑,觉得很是奇异。他一双凤目生得精致,专注看物时亦是流光溢彩。

    二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天边。

    当晚,慕惊折牵着个破损的纸鸢敲开薛长陵的门,对方还正疑惑,却见她面带笑容,略带歉意道:

    “师弟,纸鸢我找回来了,看样子是不能飞了。下次在做记得要做牢固些。”

    薛长陵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他,现在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接过纸鸢。

    他其实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陆思衡了,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

    慕惊折看他脸色有恙,主动笑着开口道:“今日可真是精彩,师弟你是不是不在?我没有看到你,可惜了,若是你在,肯定能看见那两个蔫坏的男修是如何因我吃瘪。”

    她又一如既往行了得意之事一般骄傲开怀,欢天喜地,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

    正说着,却忽然被薛长陵打断。他似乎有些不满,却故作轻松,执拗地想要她一个答案:“师姐,你说宗门里除五师兄外,你最喜欢与我同行,也喜爱同我一起练剑。现在有了陆思衡,你这话可还作数?”

    自然,这是朋友间的互动,他也直接将陆思衡划为“朋友”这个行列,希望在她心里分一个轻重高低。

    可慕惊折听了这话脸颊微红,竟渐渐地变得滚烫起来。她组织语言半晌,不知该如何同师弟形容:“这,其实是不一样的。在同门间我最喜欢的是你,可是陆……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三师兄不是喜欢隔壁炼丹阁的楚师姐吗?我便是这种喜欢。”

    三师兄整日想着如何写诗送花给那楚师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这是整个剑阁都知道的事。不少师兄因此笑话过他,慕惊折与薛长陵也总是拿此事调侃。

    听了这话,薛长陵的脸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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