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商徵以为他不会回来。

    那年冬日,她收到了朝中佞党宴请的信帖。佞党盘根错节,长歌门早想替朝堂铲除这一祸患,有人在明,则需有人在暗。

    杨商徵和师兄都是在暗处的人。她能易容成两张面孔,装什么人都能装得有模有样,也是真心想为大家做一些事

    彼时师兄抚着琴弦,眸色清明,“你若觉得心中不适,推辞了便是。虽然你我都带着面具,但奸党不除,谁也不清楚会走到什么地步。”

    而她淡淡一笑,“不过是张人皮罢了。人生数载,但求一问心无愧,心正志坚,又何恤于人。”

    然而那日,她在路上碰见了回京的燕旋。

    少年沉默地买下一支糖葫芦,逆着灯火,递给了衣着破烂、眼巴巴看着的贫寒孩童。他隔着灯火回看,眼睛定定地望向黑暗中的杨商徵,扫见了她腰间缀的玉。

    “来来来。”奸臣之友殷切地搂着她的肩膀,扬声道:“这位是李主簿,一入仕便铲除了洛阳千余狼牙军,才气挥毫千里,前途不可限量啊。”

    她瞧见燕旋的神色变了,似是认出了她,又似是惊疑她为何会同这种人在一起。

    杨商徵很快移开目光,佯装不认识他。

    那些人的做派黏黏糊糊,一揽住她的肩,便如粘上了一样,不仅不松手,还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师兄本想替她挡一挡,杨商徵却顺从地举起酒盏,笑意盈盈地与众人言欢起来。

    酒过三巡,谈论之事愈发肆无忌惮。众人都有些醉了,杨商徵还醒着。然而一位仗着家世上位的纨绔子弟实在不好糊弄,挑起她下颌,带着酒气端详起她。

    “美人,”他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侧,笑容不怀好意,“你说世间,怎么会有男子如你这般模样,简直......”他近乎是贴在她耳旁,“勾人。”

    杨商徵平静地笑笑,将袖中的泻药抖入他杯中,“大人喝得多了。”

    未及片刻,纨绔变色离席,她依然挂着浅淡的笑,指尖捏紧瓷杯。

    宴后,那纨绔已经虚脱到走不动路,须有侍从担着他离开。而他竟还不安分,非要将杨商徵送回家才罢休。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华灯或明或灭。杨商徵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脱身,转角处行出来一人,“等等。”

    燕旋一手拎着长刀,另一手持着护盾,挡住了二人的路。

    他的脸色很沉,身上玄甲气势森然,哪怕没说多余的话,这么一站,也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纨绔一看见他身上的玄甲,吓得差点连路都走不动。杨商徵见机行事,率先拦在了纨绔身前,装模作样地一拱手,“这位大人,是否有些误会?”

    “......”

    她朝纨绔低道:“你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纨绔被灌得醉醺醺,脑中一片糊涂,泪眼汪汪地看她为自己舍生取义,十分无情无义地抛下她便跑。

    他走后,燕旋才收回刀,一言不发地抓过她的手。

    杨商徵没有回家,却把燕旋送到客栈,拢着衣服,“回去吧。”

    “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我不会醉。”

    燕旋捂住她的嘴,“有人来了。”

    那大约是奸臣派来查探情况的人,燕旋不知她家在何处,又不敢把她一人晾在街上,只好带她回屋。

    杨商徵确实有些醉,但还不算糊涂。她话变得很少,道了几句谢后,问他可否有地方沐浴。

    “借你一套衣服穿。”她道。

    燕旋捧着醒酒汤,眉头一皱,“成何体统。”

    杨商徵笑了,“你还在乎这些?”

    “对你名声不好。”他继续解释。

    “你觉得我与那群人混在一起,名声就会好吗?”

    “这不一样。”

    “......”

    但燕旋最终替她找来了衣裳。

    杨商徵在浴桶中呆到水都快凉了,几乎要将那群人碰过的地方扯下来一层皮,一伸手,触到了面具的边缘。

    她又怕自己不小心把这层面具撕破,重重地压了几下,才披衣而起。

    走出来的一刹那,燕旋放下杯盏,“我升官了,成了雁门关的副将。你说过,你最敬佩的人是雁门关将军。”

    杨商徵不知该说什么,他看了过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

    “与那些人混在一起。”

    杨商徵淡淡一笑。

    “大概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

    杨商徵缓缓道,“只记得佞臣以为我为了帮他们,被那人‘照顾’了一晚上。他们去找他底细,然而他只是个打仗的副将,是踩着敌人的尸骨爬上来的,又能查出什么......对了,副将,你们雁门关的副将可有认识我的人?”

    “......”

    燕旋攥紧手,“那人,是不是在长安等了半个月?”

    “对。”

    “他没有问你任何缘由,没有问你为什么会与那群人搅到一处,对吗?”

    “......对。”杨商徵有几分怔愣,“他果然还在雁门?他都告诉你们了?”

    “他......”

    燕旋还未说完,帘帐一掀,裴南风捧着汤药进来。

    大约是瞧着杨商徵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瞪了燕旋一眼,十分嫌弃地要把这人赶走,“就知道你不会说话。”

    “我再同她......”

    “别说了,病人需要休息。”

    “......”

    燕旋只好退到帐外等着。

    从温暖如春的帐中走出,好似从繁花似锦的长安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塞外。他的心空落落的,竟觉得今天的风,冷到刺骨。

    为了她好,他不能进去叨扰太多;然而杨商徵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的他整个人都在发颤。

    那些零碎的记忆串成了线,又隔着帘帐,随着裴南风的话摇摇欲坠。

    “杨姑娘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尽早做吧。”

    “只是想找到他......哪怕他不知道,能看一看他也好。”杨商徵喃喃着,“九年,我把他们都除掉了......他应当也成雁门关的小将军了吧?。”

    “将军。”

    有人碰了他一下,燕旋一转头,竟是那女将递来一坛酒,“......别哭了。”

    他这才察觉脸上的冰凉,碍着面子,竟没有抹掉,“是汗。”

    记忆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当时......

    看到旧友变成这副模样,燕旋又何尝会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他抱着盾睡在墙角,本想把床让给她,她却肩并肩地挨了过来。

    “你回长安,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是。是述职。”他道,“但这句话,确实是我想对你说的。”

    “升官好啊。”杨商徵真心实意地笑了下,“大将军,你可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我会的。”

    “你还真是较真,我说我喜欢雁门关的将军,你就真的要去当......”她的头靠在墙上,双眼望天,声音沙哑,“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不等燕旋开口,她道:“肯定是光风霁月的人,做什么都很磊落,清白的像是天上明月,不会用文章诗句来奉承,不会去花街柳巷......”

    燕旋摇头,“你说的人,像和我定亲的那位姑娘,太清高了,我不喜欢。”

    “傻子。”杨商徵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呢?”

    “你和她不一样。你......”他想着措辞,“......比她黑。”

    “......”

    “但是比她好看。”他赶紧拉回局面。

    杨商徵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她笑累了,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他肩上,“谢谢。”

    “其实,她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坏。”杨商徵道,“你知道吗,人都是戴着面具活着,你看到的兴许只是个影子。”

    “我没有面具。”

    “傻瓜。”她轻骂道,“你又不懂朝堂。我倒是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燕旋看向自己的护盾,“没什么好羡慕的。我不懂朝堂,你也不懂边疆。”

    这回轮到杨商徵哑然了,“边疆,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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