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歌】此去雁门·捌
（八）
边疆啊。
那里很冷，冷到黑云怎么也散不开，冷到冬天只有雪。偌大个城池，仅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勾勒着生死边界——黑色的是乌云，白色的是蕴藏杀意的大片雪原；黑色是整肃的苍云堡，白色是城外将士的白骨，代代堆叠，永远看不见边。
谁也不知道是谁埋在了那里，埋了多少年。
大家会自觉避免沉寂，努力让气氛更欢愉些。每当打了胜仗，或是逢年过节，就会燃起篝火聚拢到一处。
“燕小副将今天去扭秧歌了，我看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副将好兴致，要不再来一段？”
“......闭嘴。”
“呀，你们可别欺负燕副将，谁还没扭过秧歌啊，与民同乐挺好的。”
“就是，好不容易赢了下来，熬一熬今年就过去喽......”
然而他们再也没回来。
“有个孩子才十三岁，邻村的百姓都很喜欢他。他爱吃饺子，每年冬至都会有百姓来送，我们也都让着他......后来有一户人家的孩子被带走了，他瞒着我们去救。再后来......那孩子穿着他的玄甲加入了苍云，如今也十三岁了。”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还有几年，朝中朋党祸乱，粮草和装备迟迟未到，而奚人依旧猖獗。十个征战的人，有半数不能回来。”
“遑论薛帅，杨宁将军......”
燕旋话未说完，忽被人紧紧抱住。
“别怕。”她的气息飘在耳旁，很轻柔，很温暖，“你们不是一个人，朝中，江湖，会有人帮你们的。”
燕旋想要追问她的话，也被咽回了腹中。
她的怀抱很温暖，暖到让他能永远相信她。
边关是生死场，庙堂是泥潭。
有的人脚下是尸山血海，有的人甘愿满手污泥。
仅此而已。
两人依偎着过了一夜。
以至次日醒来，杨商徵腿脚发软，不能久坐。
此事不知为何传了出去，旁人都误以为她为了帮那纨绔舍了身，连她师兄都目瞪口呆地将她拉走，害她解释了半天。
——这些，是杨商徵后来告诉他的。
“不过也有好处，一是人家更信任我了，二是那纨绔从此不再缠我。”杨商徵站在他屋内，倚在他桌旁，十分熟稔地抛着苹果，冷笑，“若非是有要事，我早阉了这家伙不可。”
这些时日她休沐，有时间同燕旋在一起，便扮作男装大摇大摆地来找他。
“市集上又出了很多小吃，我觉得你应当喜欢，同我转转？”
近来朝中奸臣当道，克扣苍云军的粮饷。他们有时连饭都吃不到，遑论是好吃的。
她像是明白这点，一连数夜带他尝遍了各色小吃，告诉他哪些能带走，嘱咐他多给将士们带点。
路过一个算卦的铺子时，她忽然开口：“燕旋。”
“嗯？”
“你要不要算算，你和你那位小青梅的姻缘？”
“不算。”他很明确地拒绝了，“浪费钱。”
她眸光一动，“那，我呢？”
“......”
燕旋沉默地看她。
她发束成冠，一袭绣着云纹的白衣，由于她眉毛描得很粗，眼尾也画得很低，瞧起来真像个即将加官进爵的小公子。
只是眼神中泛着流光，依然如江南三月的春水一样，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好了，不逗你了。”杨商徵接过他余下的豆糕，走了很远，才察觉自己的小跟班丢了。
燕旋站在一小片灯火之下，摸出空瘪的钱囊，递了几枚铜钱过去，“算姻缘。”他一指杨商徵，“我与她。”
仿佛看见千仞高台轰然坍塌，杨商徵傻站在原地。
“哎呦，二位这般郎才......”算卦先生仔细地瞧了眼杨商徵，把自己呛得咳了半晌，那句“郎才女貌”硬生生改成了“俊貌”，“莫说是我了，天上的神仙也定会垂怜的。”
燕旋见她还愣着，一手抓起签筒，一手抓起她袖口，“抽签。”
“你......”
“不是算姻缘吗。”他平静地望着那签筒，“试试。”
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指路，他想知道，他的感觉到底对不对。
一年前两人称兄道弟时，杨商徵曾在街市上挑来一支桃花簪，“燕旋。”
他转回头，见她眸中藏着钩子，带着花簪，朝自己盈盈一笑，“好看吗？”
她大概是问簪子的，可他的目光却被她摄住，愣愣地，挪不开眼。
满街都是灯火，满街灯火都好像是她的陪衬。燕旋不懂这些，低声道：“好、好看。”
“是吗？”她将簪子卸下，抿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他，“脸都红了，看来确实好看。”
她似乎对神佛很感兴趣，时常看着烟火问他：“你说缘分到底是什么？”
“大约是心意相通，而非强求。”
“可我觉得，一些无法推拒的事情，兴许是最好的选择。”杨商徵伸出两根手指，互相打着架，“就好比，月老为人牵线，有人觉得自己不需要红线，月老便用锁将两个小傻子困在了一起。小傻子们越挣脱越牢靠，挣不出去，便互相指责这道锁。但万一，月老才是对的呢？”
“......”燕旋不太喜欢这个说法，“照你这么说，我同杨商徵就该是有缘人？”
“为何不是？”
“我不同意。人应当是自己去争取。”燕旋板起脸，“我不可能喜欢杨商徵，除非她是你，我才愿与她过上一辈子。”
燕旋说得是气话，而她指尖一顿，“你愿意同我过上一辈子？真的假的，大将军？”
“......是个例子。”
“呀，要是真的该多好，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雁门关的大将军。”
“为何？”
“你不觉得他们很伟大吗？”杨商徵收起手，看着满街的灯火，难得认真地一字一顿，“活着不为自己，一死却为千万人。”
从此他便想，他一定要成为她敬佩的人，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大唐。
他以为杨商徵会在长安过得很好，行侠仗义，或是与友人切磋武艺、吟诗作赋。唯独没想到她会扮作男装，淌入庙堂的浑水中。
他们尚且可以被人尊敬和理解，她呢？
佞臣之党，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佞臣罢了。
“很久之前，我加入苍云军时，一直有个想法。”
燕旋不自觉地抓紧了她的手腕，对上她怔懵的神色，微抿住唇。
他想说很多话。
他有玄甲，有护盾。他的玄甲无坚不摧，他的护盾坚不可破，这些都让他在刀光血影中活了下来。
可他唯独怕自己的玄甲不够坚硬，怕自己的护盾不能替她遮蔽风雨。
若那时，他愿意找来世间最坚固的玄甲和护盾，都让给她。
“哪怕以身为盾，我也会护你一世无虞。”
边疆啊。
那里很冷，冷到黑云怎么也散不开，冷到冬天只有雪。偌大个城池，仅剩下了黑白两种颜色勾勒着生死边界——黑色的是乌云，白色的是蕴藏杀意的大片雪原；黑色是整肃的苍云堡，白色是城外将士的白骨，代代堆叠，永远看不见边。
谁也不知道是谁埋在了那里，埋了多少年。
大家会自觉避免沉寂，努力让气氛更欢愉些。每当打了胜仗，或是逢年过节，就会燃起篝火聚拢到一处。
“燕小副将今天去扭秧歌了，我看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副将好兴致，要不再来一段？”
“......闭嘴。”
“呀，你们可别欺负燕副将，谁还没扭过秧歌啊，与民同乐挺好的。”
“就是，好不容易赢了下来，熬一熬今年就过去喽......”
然而他们再也没回来。
“有个孩子才十三岁，邻村的百姓都很喜欢他。他爱吃饺子，每年冬至都会有百姓来送，我们也都让着他......后来有一户人家的孩子被带走了，他瞒着我们去救。再后来......那孩子穿着他的玄甲加入了苍云，如今也十三岁了。”
他的手不自觉攥紧，“还有几年，朝中朋党祸乱，粮草和装备迟迟未到，而奚人依旧猖獗。十个征战的人，有半数不能回来。”
“遑论薛帅，杨宁将军......”
燕旋话未说完，忽被人紧紧抱住。
“别怕。”她的气息飘在耳旁，很轻柔，很温暖，“你们不是一个人，朝中，江湖，会有人帮你们的。”
燕旋想要追问她的话，也被咽回了腹中。
她的怀抱很温暖，暖到让他能永远相信她。
边关是生死场，庙堂是泥潭。
有的人脚下是尸山血海，有的人甘愿满手污泥。
仅此而已。
两人依偎着过了一夜。
以至次日醒来，杨商徵腿脚发软，不能久坐。
此事不知为何传了出去，旁人都误以为她为了帮那纨绔舍了身，连她师兄都目瞪口呆地将她拉走，害她解释了半天。
——这些，是杨商徵后来告诉他的。
“不过也有好处，一是人家更信任我了，二是那纨绔从此不再缠我。”杨商徵站在他屋内，倚在他桌旁，十分熟稔地抛着苹果，冷笑，“若非是有要事，我早阉了这家伙不可。”
这些时日她休沐，有时间同燕旋在一起，便扮作男装大摇大摆地来找他。
“市集上又出了很多小吃，我觉得你应当喜欢，同我转转？”
近来朝中奸臣当道，克扣苍云军的粮饷。他们有时连饭都吃不到，遑论是好吃的。
她像是明白这点，一连数夜带他尝遍了各色小吃，告诉他哪些能带走，嘱咐他多给将士们带点。
路过一个算卦的铺子时，她忽然开口：“燕旋。”
“嗯？”
“你要不要算算，你和你那位小青梅的姻缘？”
“不算。”他很明确地拒绝了，“浪费钱。”
她眸光一动，“那，我呢？”
“......”
燕旋沉默地看她。
她发束成冠，一袭绣着云纹的白衣，由于她眉毛描得很粗，眼尾也画得很低，瞧起来真像个即将加官进爵的小公子。
只是眼神中泛着流光，依然如江南三月的春水一样，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好了，不逗你了。”杨商徵接过他余下的豆糕，走了很远，才察觉自己的小跟班丢了。
燕旋站在一小片灯火之下，摸出空瘪的钱囊，递了几枚铜钱过去，“算姻缘。”他一指杨商徵，“我与她。”
仿佛看见千仞高台轰然坍塌，杨商徵傻站在原地。
“哎呦，二位这般郎才......”算卦先生仔细地瞧了眼杨商徵，把自己呛得咳了半晌，那句“郎才女貌”硬生生改成了“俊貌”，“莫说是我了，天上的神仙也定会垂怜的。”
燕旋见她还愣着，一手抓起签筒，一手抓起她袖口，“抽签。”
“你......”
“不是算姻缘吗。”他平静地望着那签筒，“试试。”
如果世间真的有神明指路，他想知道，他的感觉到底对不对。
一年前两人称兄道弟时，杨商徵曾在街市上挑来一支桃花簪，“燕旋。”
他转回头，见她眸中藏着钩子，带着花簪，朝自己盈盈一笑，“好看吗？”
她大概是问簪子的，可他的目光却被她摄住，愣愣地，挪不开眼。
满街都是灯火，满街灯火都好像是她的陪衬。燕旋不懂这些，低声道：“好、好看。”
“是吗？”她将簪子卸下，抿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他，“脸都红了，看来确实好看。”
她似乎对神佛很感兴趣，时常看着烟火问他：“你说缘分到底是什么？”
“大约是心意相通，而非强求。”
“可我觉得，一些无法推拒的事情，兴许是最好的选择。”杨商徵伸出两根手指，互相打着架，“就好比，月老为人牵线，有人觉得自己不需要红线，月老便用锁将两个小傻子困在了一起。小傻子们越挣脱越牢靠，挣不出去，便互相指责这道锁。但万一，月老才是对的呢？”
“......”燕旋不太喜欢这个说法，“照你这么说，我同杨商徵就该是有缘人？”
“为何不是？”
“我不同意。人应当是自己去争取。”燕旋板起脸，“我不可能喜欢杨商徵，除非她是你，我才愿与她过上一辈子。”
燕旋说得是气话，而她指尖一顿，“你愿意同我过上一辈子？真的假的，大将军？”
“......是个例子。”
“呀，要是真的该多好，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雁门关的大将军。”
“为何？”
“你不觉得他们很伟大吗？”杨商徵收起手，看着满街的灯火，难得认真地一字一顿，“活着不为自己，一死却为千万人。”
从此他便想，他一定要成为她敬佩的人，为了自己，为了她，为了大唐。
他以为杨商徵会在长安过得很好，行侠仗义，或是与友人切磋武艺、吟诗作赋。唯独没想到她会扮作男装，淌入庙堂的浑水中。
他们尚且可以被人尊敬和理解，她呢？
佞臣之党，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佞臣罢了。
“很久之前，我加入苍云军时，一直有个想法。”
燕旋不自觉地抓紧了她的手腕，对上她怔懵的神色，微抿住唇。
他想说很多话。
他有玄甲，有护盾。他的玄甲无坚不摧，他的护盾坚不可破，这些都让他在刀光血影中活了下来。
可他唯独怕自己的玄甲不够坚硬，怕自己的护盾不能替她遮蔽风雨。
若那时，他愿意找来世间最坚固的玄甲和护盾，都让给她。
“哪怕以身为盾，我也会护你一世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