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歌】此去雁门·拾壹
（十一）
那天后不久，杨商徵到了奸臣的一道密信，令她监视师兄，与一众侠士随行前往雁门关。
长歌门人得到师兄的消息，很快与丐帮等诸多门派联手，兵分各路支援雁门。奸党一派在暗中镇压，侠士们则在暗中转移。
师兄因此暴露。奸党按兵不动，等待为他扣押罪名的时机。
然而杨商徵万万没想到，这其中居然有奸佞与奚人勾结。她抵达雁门时，从城头到关外十里，全是被血染红的雪原。
没有人为死去的将士送葬，铺天盖地只有北风，要将人撕成碎片的北风。
雪很厚，天边的云像是暗沉沉的砖。而不远处，厮杀声居然还在继续。
杨商徵扬鞭策马赶去，苍云军余下已不足百人。他们将奚人斩杀到数百，已是破釜沉舟之际。
她眼看着奚人的刀要斩下一个小将士的脖颈，身后的剑终于出了鞘。
温热的血泼了她一脸。杨商徵没杀过人，她一剑捅了奚人心窝，将人踢开后，小将士大叫了句“侠士小心”，挥盾替她架住身侧的攻势。
这句“侠士”让燕旋分了心。看见杨商徵的一刹，他大愣，“长清？”
“管好你自己！”
为了隐藏身份，杨商徵并没带琴。好在她从小更喜欢练剑，也算是帮众人添了一份力。
那是杨商徵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战场。她看不清路，看不见人，满眼满脸都是通红的鲜血。
在长歌门时，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碰到一点灰尘都要洗干净，最烦夏天黏黏糊糊的感觉。
可此时，鲜血浸透了她全身，每一滴都如刀子一般锋利。她没有玄甲和盾牌，只能用血肉相搏，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到最后剑也断了，她拿起倒下战士的断刀，双目血红，随众人一并奋力抵挡。
她只是想，人都该是会怕死的，他们为什么不怕？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支撑下去的？
......
那一仗终归赢了。
残雪掩盖战场时，她被冻得清醒过来。
身上压着重重的东西，杨商徵用力掀开，是一个护盾。
是他的护盾。
“燕旋......”她呢喃了一声，开始拼命翻找起身旁的尸首。
尸首以奚人居多，苍云军很好认。燕旋离她不远，他也被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将士护住，杨商徵找到他时，他还保持了微弱的呼吸。
她踉跄着跪在他身边，没来由的，想到了那一幅卦。
她与他的姻缘本是不情不愿，命运本是毫无交集，可走到如今，才恍悟何谓命运。
就如那怎么也退不掉的婚，扬州桥上的相见；就如此时他们都还活着，印证了曾经阴差阳错的上上签。
“燕旋。”她开口，却几乎难以发出声音，“活下去，燕旋。”
“你和我是上上签......你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抽到上上签吗？”她颤抖着抓起他的手，将人翻过，轻吻在了他的唇旁。
“活下去。”
*
“所以是六年前的变故，让她成了如今的模样？”燕旋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多久时间？”
“她落下了病根，但真正促使她病疾发作的，恐怕是不久之前奸臣动的刑。”裴南风翻找出江湖游记，看了几页后扔开，“算了，这些本子都是早年的，没几个人说她好话，你还是......”
然而燕旋拾起书册，“她还有多久时间？”
裴南风在他的逼问之下，终于一叹，“你别这么愁啊......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吗？安了安了。”
营帐内，杨商徵掩面咳嗽几声，将书册翻了页。
*
杨商徵活了下来，但武功废了。她唯一的皮囊被划破，修了很久都修不好，只有废弃了长清的身份。
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时日。师兄已是带了赴死之心，谁也没想到她也无力为继。
她有两条路，一条，是假装“长清”死在了雁门关，她以“杨商徵”的身份继续活下去。那样，她只能离开长安，放弃这些年的坚守，普普通通地活着。
另一条是她用真实的身份投靠奸党，但那样，除非奸党彻底倒台，她将被视为叛师叛门的小人，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
回到长安时，佞臣已经收网，师兄困顿狱中。原本投靠师兄的官员们见风使舵，纷纷倒台，她去狱中见他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没有了面具，意味着杨商徵要么成功，要么身败名裂。他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然而那日，杨商徵说：“我替你继续。”
“朝臣与奚人有勾结，这是足以挫骨扬灰的罪过。我们斗了他们这么些年，缺的就是致命一击，这是唯一的机会。何况我这条命是从雁门关捡来的，就算死，也要拖几个人下水。”
“好......”师兄唇角笑出了血，“商徵，我没错看你。”
那日，师兄把揭发自己的伪证都给了她，“他们想杀我，但缺了一个由头，你且送去。你伤成了这样，说成是恨我入骨也不为过，他们需要盟友，会让你继续同行的。”
事情如他们料想的一样。“武功尽废”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小的打击，他们信了杨商徵对师兄的“恨”，杨商徵则尽职尽责地与奸党混为一处，暗地里找他们与奚人勾结的线索。
一日她行在路上，被一官员怒气冲冲堵住，“我原以为，你该是个能明辨是非之人，何以沦落到与狼狈为奸的地步？”
那人磊落地立在光芒之下，她在树影中抬头，认出是小时候偷书的孩子。
很多年前，千岛湖畔，杨商徵抓住了藏在石洞里看书的他。少年比她年长，却在她提剑威胁着要把书带走时抹起了泪，“我还有几十页就看完了，你可不可以等一等？”
杨商徵本是不愿的，然而他看书极快，几下翻完后垂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参加科考。”
“你家没钱买书？”
“......嗯。”
杨商徵叹了一声，“罢了，你等着。”
她很快还了书，又拿了本新书扔给他，“尽快看，日后当个好官把朝党肃清，我瞧他们不爽很久了。”
彼时，少年一身灰扑扑地躲在石洞中，她被阳光照得白净无瑕，像是任何浮尘都沾染不了她。
“你如今，就不觉得不耻吗？”
少年官员攥紧拳，“背叛同门，勾结朋党，这也便算了，可他是你亲师兄！他的罪名都是你网罗的，任何一条都不存在，任何一条都能置他死地——你真就冷血至此，要将他害死到这个地步？！”
“那我呢？！”杨商徵厉声道，“我自幼听从他的话，为他入朝堂，成为他的棋子，却断送了一身功夫，你明白这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人唇齿轻颤，杨商徵正待拂袖离开，他却跪在了她身前。
“可他是你的同门啊......”他颤抖道，“朝中清臣，不应该就这么死去，不应该......”
“商徵，我求你了，你是气话对不对？”慢慢的，他的双肩也开始发颤，落下清泪，“只有你能救他了，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只要你说那些都是假的......”
“......”
杨商徵一转眼，瞥见了自己的黑衣。
很干净的衣衫，但注定不会是她最喜欢的青白衣裳，不能让她做躲在湖心亭中抱着长剑睡觉的小姑娘，她终究要活成自己的影子。
“幼稚。”
杨商徵冷笑开口，头也不回地从他身旁绕开。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好人。”
师兄处死的那日，她被奸臣宴请言欢。奸臣同她举盏，笑里藏刀地注视杨商徵神色，“多亏了杨姑娘，我们才能除去心头大患。”
她便也一笑，坦然地同他对视，“也多谢了大人。杨某受陈规教条捆缚已久，更被害成了如今这幅近乎残废的模样。”她的指节泛起青筋，眸中闪着怒火，“此仇不报，永世难宁。”
她有了朝中鹰犬做靠山，一路青云直上，一时竟成了奸党最得力之人，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再回扬州时，家人将她拒之门外，冷漠道：“从今往后，你姓李姓于都随意，总之别再姓杨。”
甚至曾有刺客闯入她屋中，有人在她杯盏里投毒，有人扔纸条谩骂。
她收到了燕旋退婚的信。大将军寡言少语，却严肃而诚恳地告诉杨商徵，他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他和杨商徵不是一路，希望杨商徵能谅解。
字在纸间辗转，“不退。”
*
“那些年，恨她的人恨之入骨，提她的人近乎都是骂名……唯有几位长歌门的旧友和江湖人士知道情况，悄悄地搜集关于她的一切。他们怕她死在奸臣手里，那样，还能替她沉冤昭雪。”
“……后来呢？”
“杨姑娘那段时间，真真是只有自己支撑着自己。她与奸人周旋了六年，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于朝堂死谏。”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奸臣没料到她会反咬一口，嘱咐人在狱中下黑手。
而从前不理解她的人，终于恍然大悟。
死谏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与奸党，只有一人可活。而今地位反转，杨商徵住到了曾经关押师兄的牢房，潮湿阴冷又暗无天日。
那位状元文官找到她，手在发抖，“所以你这六年，是在同你师兄做同样的事？”
她倚在墙边，睫毛上都凝固着血，出口的只有一句带着笑意的话，“我们，都该是这大唐顶天立地的文人。”
她自六年前重伤起，身子本就虚弱，冬日时必然要大病一回、在鬼门关走一遭。文官替她找来了医者，她却道：“我扛得住。长安的雪，不会比雁门的大。”
“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杨商徵看着窗外，簌簌飞雪厚厚地积在窗台。没来由的，她想到了与师兄对坐弹琴的那日，“我的屋中，有一柄杉木琴，是一位友人用三根金条买的。”
他带来了琴，杨商徵抚上时，双手都在颤抖。她弹不响音节，徒将七弦染成了红色。
可她笑着喃喃，“这才是它应有的模样。”
*
“后来，有侠士及朝中清官佐证，外加她死谏时君臣生隙，八月，她活了下来。”
杨商徵在狱中呆了九个月，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师兄坟前祭酒。
她缓缓斟了三盏，“我不知能代你看多久了，倒是这坟旁的松树挺括，与你颇为相称。”
“我不似你，这六年几乎没写诗，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杨商徵点着了火，将琴谱点燃，“聊赠崇仁坊新曲子，你与嫂子应当会喜欢。”
“我知道你喜欢诗和曲子，喜欢一些江湖说书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我替你看了六年，最后的三个月，我想去见他一面。少讲了几个故事，你不会怪我吧？”
杨商徵暗叹了一声，“那个傻小子还想着同我退婚。我该如何向他坦白呢？”
那天后不久，杨商徵到了奸臣的一道密信，令她监视师兄，与一众侠士随行前往雁门关。
长歌门人得到师兄的消息，很快与丐帮等诸多门派联手，兵分各路支援雁门。奸党一派在暗中镇压，侠士们则在暗中转移。
师兄因此暴露。奸党按兵不动，等待为他扣押罪名的时机。
然而杨商徵万万没想到，这其中居然有奸佞与奚人勾结。她抵达雁门时，从城头到关外十里，全是被血染红的雪原。
没有人为死去的将士送葬，铺天盖地只有北风，要将人撕成碎片的北风。
雪很厚，天边的云像是暗沉沉的砖。而不远处，厮杀声居然还在继续。
杨商徵扬鞭策马赶去，苍云军余下已不足百人。他们将奚人斩杀到数百，已是破釜沉舟之际。
她眼看着奚人的刀要斩下一个小将士的脖颈，身后的剑终于出了鞘。
温热的血泼了她一脸。杨商徵没杀过人，她一剑捅了奚人心窝，将人踢开后，小将士大叫了句“侠士小心”，挥盾替她架住身侧的攻势。
这句“侠士”让燕旋分了心。看见杨商徵的一刹，他大愣，“长清？”
“管好你自己！”
为了隐藏身份，杨商徵并没带琴。好在她从小更喜欢练剑，也算是帮众人添了一份力。
那是杨商徵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战场。她看不清路，看不见人，满眼满脸都是通红的鲜血。
在长歌门时，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碰到一点灰尘都要洗干净，最烦夏天黏黏糊糊的感觉。
可此时，鲜血浸透了她全身，每一滴都如刀子一般锋利。她没有玄甲和盾牌，只能用血肉相搏，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到最后剑也断了，她拿起倒下战士的断刀，双目血红，随众人一并奋力抵挡。
她只是想，人都该是会怕死的，他们为什么不怕？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支撑下去的？
......
那一仗终归赢了。
残雪掩盖战场时，她被冻得清醒过来。
身上压着重重的东西，杨商徵用力掀开，是一个护盾。
是他的护盾。
“燕旋......”她呢喃了一声，开始拼命翻找起身旁的尸首。
尸首以奚人居多，苍云军很好认。燕旋离她不远，他也被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将士护住，杨商徵找到他时，他还保持了微弱的呼吸。
她踉跄着跪在他身边，没来由的，想到了那一幅卦。
她与他的姻缘本是不情不愿，命运本是毫无交集，可走到如今，才恍悟何谓命运。
就如那怎么也退不掉的婚，扬州桥上的相见；就如此时他们都还活着，印证了曾经阴差阳错的上上签。
“燕旋。”她开口，却几乎难以发出声音，“活下去，燕旋。”
“你和我是上上签......你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抽到上上签吗？”她颤抖着抓起他的手，将人翻过，轻吻在了他的唇旁。
“活下去。”
*
“所以是六年前的变故，让她成了如今的模样？”燕旋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多久时间？”
“她落下了病根，但真正促使她病疾发作的，恐怕是不久之前奸臣动的刑。”裴南风翻找出江湖游记，看了几页后扔开，“算了，这些本子都是早年的，没几个人说她好话，你还是......”
然而燕旋拾起书册，“她还有多久时间？”
裴南风在他的逼问之下，终于一叹，“你别这么愁啊......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吗？安了安了。”
营帐内，杨商徵掩面咳嗽几声，将书册翻了页。
*
杨商徵活了下来，但武功废了。她唯一的皮囊被划破，修了很久都修不好，只有废弃了长清的身份。
那段时间是最困难的时日。师兄已是带了赴死之心，谁也没想到她也无力为继。
她有两条路，一条，是假装“长清”死在了雁门关，她以“杨商徵”的身份继续活下去。那样，她只能离开长安，放弃这些年的坚守，普普通通地活着。
另一条是她用真实的身份投靠奸党，但那样，除非奸党彻底倒台，她将被视为叛师叛门的小人，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
回到长安时，佞臣已经收网，师兄困顿狱中。原本投靠师兄的官员们见风使舵，纷纷倒台，她去狱中见他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没有了面具，意味着杨商徵要么成功，要么身败名裂。他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然而那日，杨商徵说：“我替你继续。”
“朝臣与奚人有勾结，这是足以挫骨扬灰的罪过。我们斗了他们这么些年，缺的就是致命一击，这是唯一的机会。何况我这条命是从雁门关捡来的，就算死，也要拖几个人下水。”
“好......”师兄唇角笑出了血，“商徵，我没错看你。”
那日，师兄把揭发自己的伪证都给了她，“他们想杀我，但缺了一个由头，你且送去。你伤成了这样，说成是恨我入骨也不为过，他们需要盟友，会让你继续同行的。”
事情如他们料想的一样。“武功尽废”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小的打击，他们信了杨商徵对师兄的“恨”，杨商徵则尽职尽责地与奸党混为一处，暗地里找他们与奚人勾结的线索。
一日她行在路上，被一官员怒气冲冲堵住，“我原以为，你该是个能明辨是非之人，何以沦落到与狼狈为奸的地步？”
那人磊落地立在光芒之下，她在树影中抬头，认出是小时候偷书的孩子。
很多年前，千岛湖畔，杨商徵抓住了藏在石洞里看书的他。少年比她年长，却在她提剑威胁着要把书带走时抹起了泪，“我还有几十页就看完了，你可不可以等一等？”
杨商徵本是不愿的，然而他看书极快，几下翻完后垂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参加科考。”
“你家没钱买书？”
“......嗯。”
杨商徵叹了一声，“罢了，你等着。”
她很快还了书，又拿了本新书扔给他，“尽快看，日后当个好官把朝党肃清，我瞧他们不爽很久了。”
彼时，少年一身灰扑扑地躲在石洞中，她被阳光照得白净无瑕，像是任何浮尘都沾染不了她。
“你如今，就不觉得不耻吗？”
少年官员攥紧拳，“背叛同门，勾结朋党，这也便算了，可他是你亲师兄！他的罪名都是你网罗的，任何一条都不存在，任何一条都能置他死地——你真就冷血至此，要将他害死到这个地步？！”
“那我呢？！”杨商徵厉声道，“我自幼听从他的话，为他入朝堂，成为他的棋子，却断送了一身功夫，你明白这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人唇齿轻颤，杨商徵正待拂袖离开，他却跪在了她身前。
“可他是你的同门啊......”他颤抖道，“朝中清臣，不应该就这么死去，不应该......”
“商徵，我求你了，你是气话对不对？”慢慢的，他的双肩也开始发颤，落下清泪，“只有你能救他了，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只要你说那些都是假的......”
“......”
杨商徵一转眼，瞥见了自己的黑衣。
很干净的衣衫，但注定不会是她最喜欢的青白衣裳，不能让她做躲在湖心亭中抱着长剑睡觉的小姑娘，她终究要活成自己的影子。
“幼稚。”
杨商徵冷笑开口，头也不回地从他身旁绕开。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好人。”
师兄处死的那日，她被奸臣宴请言欢。奸臣同她举盏，笑里藏刀地注视杨商徵神色，“多亏了杨姑娘，我们才能除去心头大患。”
她便也一笑，坦然地同他对视，“也多谢了大人。杨某受陈规教条捆缚已久，更被害成了如今这幅近乎残废的模样。”她的指节泛起青筋，眸中闪着怒火，“此仇不报，永世难宁。”
她有了朝中鹰犬做靠山，一路青云直上，一时竟成了奸党最得力之人，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再回扬州时，家人将她拒之门外，冷漠道：“从今往后，你姓李姓于都随意，总之别再姓杨。”
甚至曾有刺客闯入她屋中，有人在她杯盏里投毒，有人扔纸条谩骂。
她收到了燕旋退婚的信。大将军寡言少语，却严肃而诚恳地告诉杨商徵，他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他和杨商徵不是一路，希望杨商徵能谅解。
字在纸间辗转，“不退。”
*
“那些年，恨她的人恨之入骨，提她的人近乎都是骂名……唯有几位长歌门的旧友和江湖人士知道情况，悄悄地搜集关于她的一切。他们怕她死在奸臣手里，那样，还能替她沉冤昭雪。”
“……后来呢？”
“杨姑娘那段时间，真真是只有自己支撑着自己。她与奸人周旋了六年，找到了最关键的证据，于朝堂死谏。”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奸臣没料到她会反咬一口，嘱咐人在狱中下黑手。
而从前不理解她的人，终于恍然大悟。
死谏不是那么容易的，她与奸党，只有一人可活。而今地位反转，杨商徵住到了曾经关押师兄的牢房，潮湿阴冷又暗无天日。
那位状元文官找到她，手在发抖，“所以你这六年，是在同你师兄做同样的事？”
她倚在墙边，睫毛上都凝固着血，出口的只有一句带着笑意的话，“我们，都该是这大唐顶天立地的文人。”
她自六年前重伤起，身子本就虚弱，冬日时必然要大病一回、在鬼门关走一遭。文官替她找来了医者，她却道：“我扛得住。长安的雪，不会比雁门的大。”
“那，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杨商徵看着窗外，簌簌飞雪厚厚地积在窗台。没来由的，她想到了与师兄对坐弹琴的那日，“我的屋中，有一柄杉木琴，是一位友人用三根金条买的。”
他带来了琴，杨商徵抚上时，双手都在颤抖。她弹不响音节，徒将七弦染成了红色。
可她笑着喃喃，“这才是它应有的模样。”
*
“后来，有侠士及朝中清官佐证，外加她死谏时君臣生隙，八月，她活了下来。”
杨商徵在狱中呆了九个月，出狱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师兄坟前祭酒。
她缓缓斟了三盏，“我不知能代你看多久了，倒是这坟旁的松树挺括，与你颇为相称。”
“我不似你，这六年几乎没写诗，也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杨商徵点着了火，将琴谱点燃，“聊赠崇仁坊新曲子，你与嫂子应当会喜欢。”
“我知道你喜欢诗和曲子，喜欢一些江湖说书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我替你看了六年，最后的三个月，我想去见他一面。少讲了几个故事，你不会怪我吧？”
杨商徵暗叹了一声，“那个傻小子还想着同我退婚。我该如何向他坦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