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裴南风回帐时,天色已经晚了。

    他前脚刚踏入营帐,立马被人钳住手腕,像是要把他的手拧断。

    “疼疼疼。”他赶紧向燕旋求饶,未料燕旋的神色比玄甲还冷,“你说过,六年前在关外,是你背我回来的。”

    “对啊。”

    “那里没有任何人——这也是你说的!”

    “对啊!”

    “杨商徵又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是提着裴南风的衣领,“你当时真的只看见我一个人......没看见她?”

    裴南风愣了片刻,忍俊不禁,“不是,老兄,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当时根本不在雁门,而在长安吧?”

    “......”燕旋眼中的光暗了,“可是,长清是她。”

    此话一出口,裴南风挂上了“你是不是在逗我”的神色,但转念一想,他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等等,你说你六年前是被一位姑娘救了?”

    “嗯。”

    “她......六年前也救了一个人,还为此废了功夫?”

    “嗯。”

    “你们两个还都失忆了......难不成就是你们两个?”

    裴南风好似看见自家的窝瓜和隔壁的呆瓜长到了一起。

    “嗯。她睡了吗?”

    “怎么?”

    “我找她问问。”

    “不不不,等等。”裴南风像是被五道天雷齐齐击中,一脸难以置信地梳理着经过,“你打算怎么说,直接坦白?”

    “嗯。”

    “得了吧燕兄,她绝对不会信。”裴南风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她现在认定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人,你再怎么说,她也会觉得是那人告诉你的——好比她简单粗暴地告诉你她是长清,你会信吗?”

    “......”

    确实。

    毕竟得知真相的时候,燕旋的震惊丝毫不亚于裴南风。

    他喜欢的人居然是他最讨厌的人?

    那一瞬间,衍天弟子的卦,怎么也退不掉的婚,还有上上签,都如海啸般卷入他心口。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长清”那似有似无的笑容,明白她为何总是撮合他与杨商徵,说他俩才是真正的姻缘。

    小傻子。

    杨商徵本来就是她啊。

    “不记得也好。若她还记得的话,大概偷偷瞧我一眼之后,就不动声色离开了吧。”燕旋垂下眼睫,“南风,我想救她。”

    裴南风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话在喉间滚了滚,“这样,你先了解了解她这些年做了什么,顺一顺时间,等明天再去找她如何?”

    二人闲聊之时,杨商徵正点着灯,翻看着手中书卷。

    估摸着裴南风不会再来了之后,她让人将炭火撤下去了些。屋内的温度不算高,她裹着大氅,垂睫看着书卷上的字迹。

    起初的字形扭曲而潦草,是她伤重时写的。断续的墨迹在眼前模糊,她神思微晃,想到了六年之前。

    *

    燕旋去雁门后,与她偶有信件往来。

    他不怎么会写信,所写的无非是“仗打赢了”、“仗又打赢了”、“仗继续打赢了”。

    大概是裴南风看不下去了,有一次,杨商徵收到了万字长信,不再写打仗,而是“我想你”、“我好想你”、“天边的云彩像是你的衣裙”。

    杨商徵惊到了,忙问燕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后来才知是裴南风代写的。裴大夫不知受了什么凄惨遭遇,在燕旋信封背面附上了一小句:“真邪门,南风都挡不住斩绝绝。”

    然而那年冬天,信断了。

    与此同时,庙堂乱做了一团。朝中早有奸党看不惯苍云军,百般克扣苍云军军饷,那年更是近乎一毛不拔。

    这对于苍云军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而奸党居然还在谋划削弱苍云之事。身处暗处的他们,若不做帮凶,就只能袖手旁观。

    杨商徵第一次冒雪跪倒在师兄门前,“我不想继续了。”

    师兄呼出雾气,“是因为燕旋吗?那你走吧。”

    杨商徵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师兄平静道:“你走了,雁门关的将士们就有救了吗?”

    “我可以召集江湖侠士,支援雁门。”

    “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这消息没有传给其他人,只要有人出手,就必然有人暴露。”

    “那我还能做什么?”杨商徵蓦地回头,“苍云军为大唐出生入死,但这不代表要让他们白白送死!”

    “如果有一日,我们就需要这么做呢?”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舍小取大,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人命不是这么算的!”

    “但我们没办法。”

    冷,令人窒息的冷。她和师兄如河岸两边的人,隔着扑簌簌的飞雪对望。

    良久后,杨商徵道:“师兄,你是不是变了?你之前不会说这些话。”

    “哦?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做什么?”他问,“奸党的目的就是为了搞垮苍云军、揪出与自己不相谋和的异类。你知道对峙他们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他们必然会顺藤摸瓜抓到我们,把我们布置好的一切连根拔起。可是现在,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弱。”师兄缓道,“就算你走了,亲身去援助苍云军,你以为他们背后不会有人么?抓住你,便抓住我,便会抓住更多的人。从涉足这场风波起,我们就已经身不由己。”

    “......”

    杨商徵的嗓子像是被刀割断,说不出任何话。

    师兄说的没错。

    从前或许还好,如今这一出,分明是为了划清敌我布下的局。她和师兄不动则已,一旦有任何行动,必定会被人监视。

    她胸腔起伏片刻,忽而拔出长剑,转身要走。

    “你去哪儿?”

    “我不容许自己看着将士送死,而自己独活。”她的指尖紧紧攥住剑鞘,“便是做成意外,能杀一个,也算一个。”

    “回来。”师兄摇头,“你的命,真的想这么糊里糊涂地葬送掉?”

    “难道苍云军就该——”

    他又叹了一声,“也罢。过来吧,陪师兄弹会儿琴静心。”

    他将她引入屋中。

    屋内白烟袅袅,暖炉正盛。他拂袖落座在榻上,一连拨响了商音和徵音,“对面还有柄琴。”

    杨商徵余气未消,但瞧师兄一脸坦然,也踟蹰落座,正对着他。

    两柄琴都是红漆杉木琴,算不上好,却是初入长歌门时接触最多的琴。商徵瞧着琴上的木纹,听他抚弦。

    他有意将琴息拖得很长,声声似叹。商徵的食指轻颤了下,终是顺着他覆手弦上,应和着。

    “还记得十二年前,你初入长歌门,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专爱骗人家的糖葫芦吃。”师兄像是刻意缓和气氛,眼底闪过怀念,“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赶青蛙,分明赶青蛙是最轻松的活计,你却非要和旁人换,非要帮郑老伯收拾书。”

    “郑老伯发觉有邻村的孩子窃书,嘱咐人把书找回来,你往往都是第一个完成任务。后来才知你哪里是完成任务,分明是拿别的书同那孩子交换,假装把书找回来,等郑老伯发现缺了另一本书时,再重蹈覆辙。不过也好,人家如今中了状元,成了朝中的中流砥柱,不算辜负你的心思。”

    琴声如流水般缠绕在二人之间,应着噗噗的暖炉和窗外安静的飞雪,让她的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她不知师兄找她弹琴是为何,但这琴她认得,是每位长歌门弟子的初心。

    他必定意有所指,没准也有了对策,杨商徵稍稍放缓了神。

    “你不爱弹琴,只爱练剑。‘醉剑’只是个名字,你却仗着练剑非要偷酒喝,最后倒在酒窖醒不过来,叫师父罚抄了一百遍的《礼记》。”

    “师兄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杨商徵毫不留情地反击着,“给人家万花谷的姑娘写信,把自己的检讨寄了过去。你那检讨写的都是车轱辘话,害的嫂子以为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特地让五仙教的朋友带着毒蛇蝎子来找你,逼你交代怎么回事。”

    “噗哈哈哈。”师兄琴音顿止,杨商徵熟练地接上,听他道:“是,师兄当然比不过你这个嘴上说着不肯,转头就和小将军卿卿我我的人。写了那么多诗稿,害怕他看不懂,还一字字都将典故做了标注,结果等了一个月只等来‘大胜’二字,气得你把诗稿全推开,写了个‘傻子’过去。”

    杨商徵知道他是故意的,瞪了他一眼,手中的音节却没有乱半分。谁想师兄继续笑叹道,“可惜,我已经给你嫂子烧了六年的信。她最爱看我写的诗,也不知在九泉之下有没有收到。今年长安瑞雪,我觉得颇有意趣,写了几笔,都等着细细讲给她听——我早就想着下去找她了,告诉她这六年人间有了什么变动,江湖上又出了多少好孩子来接替我们。”

    杨商徵听他语气不太对,指尖缓缓顿住。

    “六年前,她被奸臣所害,故去时离我们的大婚还剩三日......我去晚了,没能救回她,抱着她的棺椁成了亲。那时我便想,我已经一无所有,唯有一条命能与奸臣同归于尽,以告九泉之魂,除后世之患。”

    屋中一时安静,小火炉汩汩地冒着白烟,他一身青白相间的官服,脸上挂着淡笑,目光平静地同杨商徵对视,“痛在心魂,伤在筋骨,又岂能轻易忘却。”

    “遑论苍云军乃国之栋梁,凡有志之士,又岂能容忍山河坍塌、忠魂埋骨?你我当是这大唐顶天立地的文人,身自暗处,却绝不能先把手弄脏了。朝堂上不乏舞文弄墨之辈,可真正的盛世之章,是蘸着骨血气节来写的。”

    杨商徵一愣,“师兄,你......”

    “起初的话不过是试探。看你心志未被磨灭,我便放心了。”师兄淡淡地笑了下,“这件事由我出面。商徵,奸臣倒台那日,记得来师兄碑前捎些酒,告诉师兄海晏河清的大唐,到底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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