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族近日事忙,听说郊外的城隍庙里闹了些怪事,亟需尊主莫珏亲自前去处理。这一走,便不知要多少日后才能回宫。莫珏便趁着今日空些,来长乐神殿中同梅蘅交代一下宫中琐事。

    莫珏的銮驾刚到神殿外,就听见里头琴音袅袅,初调悠扬,若流泉淙淙;继而婉转,如入深林幽壑,余韵绵长。莫珏心下了然,此曲虽非头一回听梅蘅弹起,但今日琴声中,似有无限心绪缥缈。抬头见,粉墙如纸,黛瓦如墨,门楼上雕梁画栋,清丽典雅;八字门头的砖雕上刻着恢弘的“长乐神殿”四字,门楣上饰以各种戏文花卉图案。此间景象,一如往常,只叹物是人非,一曲良宵引,惹旧事绕心头上。

    数万年前,腾蛇族势力衰微,腾蛇族百姓苦于神界各族土地倾轧之乱,无奈退守佘山。虽是形势所迫,可新任的腾蛇族首领佘青云并不甘心只在佘山一隅狗苟蝇营,一心想为腾蛇族壮大声势,以期在这场持续不绝的神族纷争中分得一杯羹。好巧不巧,宁安城边境之一的云州,与佘山有半壁相连。这腾蛇族首领便动了些心思,若是能让这云州城悄无声息归为己有,整个腾蛇族岂不再也不用困守佘山?起心动了念,便再难压下,于是佘青云密令腾蛇族精英在云州城附近招兵买马,企图暗中控制整个云州。

    云州虽偏僻荒蛮,可并非无人管辖。当时尚未云游四海的前宁安城城主,也就是梅蘅的父亲梅周,设立的“天外仙”组织暗桩遍布整个神界。很快便有暗桩向宁安城汇报,腾蛇族或有异动。但苦于腾蛇族藏匿于暗中,宁安城也没有什么证据,便不好发作,只得加强“天外仙”暗桩对云州动向的掌控。彼时梅蘅尚在“天外仙”服役,正巧接到云州探查任务,一番乔装后便上了佘山。

    佘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梅蘅此次的任务是探清地形,摸清佘山兵力布局,掌握佘山常用毒及其解药秘方。佘山在崇山峻岭、蜿蜒起伏之间,若龙盘虎踞,且常年瘴气弥漫,是以生活在其中的腾蛇一族昼伏夜出,惯常用毒,轻则致残,重则殒命。神界中人,每每论起此山此族,皆色变之。

    梅蘅使了个换形诀,化作一缕轻烟,便登上了佘山。佘山大殿中,佘青云及一众腾蛇族长老正在秘密商讨云州事宜,梅蘅想要进入内殿听得仔细些,却没料到,那佘山大殿中,布满层层秘法结阵,凡突兀靠近者,立时原形毕露。梅蘅此刻身为烟形,并看不见那佘山秘法结阵,一溜烟儿地撞了上去,即时化为原形。秘法结阵上突然警铃大作,佘青云及一众腾蛇族长老立时警觉:“什么人!”梅蘅正要跑,可殿中长老功法皆是上乘。梅蘅寡不敌众,无奈与众人缠斗。梅蘅一边吃力地应对众长老的攻击,一边想寻找机会放出“天外仙”暗桩的求救信号,却在缠斗中渐渐落了下风。众长老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抓住梅蘅招式的破绽迅猛攻击,丝毫不给梅蘅求救或者逃脱的机会。

    一大长老手持蛇头权杖跺地一敲,传音整座佘山:“众弟子听令:活捉暗桩,重重有赏!”

    梅蘅见势不好,扭身便逃。但佘山地势险峻,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无数,万仞峭壁奇峰绵延不绝,梅蘅初来乍到又对地形一无所知,不觉间,已跑至一处悬崖边上。身后佘青云及一众长老穷追不舍,梅蘅无法挣脱,眼见已无路可逃,只得一咬牙一闭眼,生生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所幸山中林木茂盛,许多旁逸斜出的树枝成了梅蘅的救命稻草,梅蘅紧紧抓住其中一处树干,见身后追击的众人不再赶来,暗自松了口气,利落地跳下枝丫。梅蘅试图将自己隐匿于树林间,在密林中找出一条下山的小道,好尽早回到“天外仙”的据点中将佘山情形传递出去。可刚走了没两步,便闻得山间“嘶嘶”作响,梅蘅低头一看,半山腰上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条形态花纹各异的蛇,它们正蠕动着身躯,缓缓朝梅蘅的方向挪动。忽然,头顶的密林上也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来者正是刚刚带头追击的佘青云。只见他横空劈开密林,从山崖间跃下,“蛇尾飞刃阵” 也随他的身形一同从头顶向梅蘅袭来。

    这“蛇尾飞刃阵”,乃是由数千把尖利的飞刃组成,而这每一把飞刃,皆由千年蛇尾制成,是亦刚亦柔的武器,柔时化作千刃飞丝,弑神于无形;刚时则利入神髓,碰之间血肉喷薄。

    梅蘅只得唤出护身的法门,名唤金刚罩,此招源自西方梵天,是个炼就金刚不坏之躯的法术。金刚罩护着梅蘅全身,可保梅蘅暂不被蛇尾刃所伤。可佘青云的“蛇尾飞刃阵”又岂是这般容易对付?梅蘅的法力很快便不敌佘青云,护身的金刚罩已被撕去一角,梅蘅的腿部暴露于外。眼见一柄明晃晃闪着寒光的飞刃“唰”地一下划过大腿,瞬间血肉模糊,梅蘅的左腿已见森森白骨。鲜血顺流而下,落在地上,林间的蛇群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刺激到,更加迅猛地向梅蘅所在之处游来,梅蘅额上冷汗不止,已然应接不暇。

    “小娃娃,这么年轻能在本座手下撑过百招,也算有点本事,是个人才。若你愿为我佘山效力,本座可以考虑饶你一命。”佘青云居高临下地冲梅蘅喊道。

    不行!绝对不能落在佘青云手里!梅蘅心想。可是伤处血流如柱,蛇群亦不见退散,梅蘅拼尽全力,在山腰的树林间跳跃闪避。奈何腿上有伤,脚步颠簸,不经意地便向山涧悬崖下滑去。底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梅蘅死命地抓住一棵树枝,半个身体已然悬在空中。正在这时,一条领头的紫皮花蛇已经顺着树干爬到了梅蘅手指尖,它看见梅蘅纤细白嫩的手指紧紧扒在树干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背上青绿色的血管,口中“嘶嘶”地吐着蛇芯,那蛇虽未成人形,但已有灵性。它心想,这是一位生就神骨的小神仙呐,若是能吃她一口肉,岂不立刻就有了千年的道行?越想它越来劲儿,这味道一定很不错!于是一口咬下去,紫皮花蛇的獠牙狠狠扎在梅蘅手背上,梅蘅吃痛,一下子松开了紧抓着的树干“啊——”她从山腰上掉了下去。

    佘青云见状,立刻俯身飞去,朝着半空中洒下一把紫色粉末,那些粉末顺着风吹到梅蘅眼睛里,梅蘅只觉得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看什么都是紫红紫红的,直到完全失去意识,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外头有风声,风声吹过一片林子,林间叶子沙沙作响,似在窃窃低语。远处——远处有隐隐的流水声,潺潺不绝,清新悦耳。躺在榻上的梅蘅耳朵动了三动,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风停,又一阵风起,听这舞动的声音,应是竹叶。听起来,这里不像是佘山,因为佘山上没有竹子。梅蘅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地思索着外头的动静。“唧唧喳喳···喳喳唧唧···”宛如清脆银铃,是云雀的啼鸣,这云雀应停在竹枝头,展翅欲飞;“喵呜——喵呜——”一只小猫从高处跃下,舔舐着自己的猫爪子,这里应是竹林深处的一户人家。屋外每每发出一些响动,梅蘅的耳朵便也会跟着动一动,她正通过屋外的声音判断自己现在是否安全。清幽的竹叶带着泥土的芬芳,淡淡的香气夹杂着一丝凉意传入梅蘅鼻尖。闻起来,这里是一处灵气颇盛之地,应是个疗养的好去处。

    看来自己暂时安全,梅蘅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的头脑已经清醒,但眼睛依旧困顿不堪,甚至于无法睁开。梅蘅抬起双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双眼,只觉得眼珠子硬邦邦的,高高地在脸上浮肿了两块;再摸摸看,发现眼睛上被覆了一条纱布,纱布里面裹着草药。这情形,应当是有人救下了自己。

    会是谁呢?梅蘅有些警惕,右手向旁边碰了碰,冰冷的寒霜剑从指间传来熟悉的触觉。虽然自从天元山中结业后,父亲梅周便赠了自己一杆碧缥刃作为结业贺礼;但“天外仙”的工作要求极为隐蔽,为掩盖身份,做任务时,梅蘅便不会使用碧缥刃,而是选择用低调的寒霜剑作为武器。梅蘅右手紧紧抓着剑,静听屋外响动,倒不像是有人存在的样子。

    梅蘅于是挣扎着起身,左腿处却传来剧痛,几乎无法动弹,左手也僵硬地肿得老高,被厚厚的纱布严实的包裹着。梅蘅这才发现,自己整个左侧的半边身体,都近乎瘫痪。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听动静,他好像放下了背篓和镰刀,就在屋门口三步外的檐下。脚步声一点一点传来,应是一名成年男子,那人要进来了!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弄清楚这人是否对我有威胁!梅蘅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找了个隐蔽处站着,虽是幅度较小的活动,但是她的额上已因为伤痛而冒出了丝丝的冷汗。那人哼着小曲儿,晃着进屋,往榻上瞟了一眼,却不见人影。“人呢?”那人一脸疑惑,刚想要出门去找,回头却发现一柄冷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何人?”梅蘅冷冷地问道。

    “姑娘饶命!姑娘冷静!”那人像是忽然被吓到,但转瞬又像是全然没有被唬住似的冲梅蘅打趣儿道:“我可是你恩公!”

    听声音,这人年岁不太大。“你是哪族哪派?缘何救我?有何目的?!说!”梅蘅将剑又靠近了他脖颈上的血管一寸,用沙哑的嗓音质问道。

    那人却不再答话,反而顺势借力,想要将梅蘅手中的冷剑夺下。梅蘅却反应极快,立时反向用力,回手一拉一推,用残存的内力将那少年推开几步远,而寒霜冷剑依旧稳当当握在梅蘅手里。许是没想到梅蘅在重伤之下依旧能使出这样的功夫,那少年有些惊讶,但并无半分恼怒,而是温言劝慰道:“姑娘还请不要再使用内力了,佘山的蛇毒可不是那么好解的!”

    话音刚落,梅蘅的左手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噹”地一声寒霜剑落地,梅蘅右手吃痛地捂住左手被蛇咬伤的患处,上面的纱布又滴滴答答地渗出了几缕血渍。刚刚突兀用了三分内力,才不勉强不让那人将剑夺去,可没想到体内蛇毒尚未化去,与内力相冲,梅蘅只觉整个小臂都僵硬麻木,使不上分毫的力气。可是,不能就这样放弃!眼前这人是敌是友尚分不清,怎敢这样轻信!她咬牙嘶吼:“你还没说你是谁?救我有何目的?”

    那人竟一直闭口不谈,反而宽慰梅蘅道:“蛇毒发作,难熬的可是姑娘你。姑娘还是去榻上好好躺着养伤吧!”

    梅蘅失去了耐心,怒意渐起,一时间竟忘了伤痛,又捡起地上的寒霜剑来,挽了个剑花便朝那人的方向刺去。那人闪身躲避道:“中了佘山的蛇毒尚还能有如此功法?好吧好吧,是我先前小瞧了你!姑娘当爱惜性命啊!哎呦!”说话间,差点就被梅蘅刺中,那人赶紧跳出屋子,跳到一处竹枝上躲避梅蘅凶猛的剑招。

    四下里鸦雀无声,梅蘅一时无法听声辨位,举着剑在原地踌躇。那人见状,一时玩性大发,想与梅蘅比武试招。于是便从竹枝间落下,轻盈地踏至一片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失去视力的梅蘅此时耳力却异于常态,立刻朝那人所在的方位飞身刺去,那人再也不闪避,而是耐心与梅蘅过招。或许知道梅蘅重伤在身,所以那人出招点到即止,并未有杀意;而梅蘅因为重伤,剑招虽急,而力道却弱了三分,更无伤人之势。

    二人比划半晌,突然,梅蘅握剑的右手颤抖不已,她双腿一软,用剑撑地,吐出一口黑血。那人神色一沉,大叫:“不好!姑娘你蛇毒又发了!哎呀!都怪我!都怪我!干嘛要同一位伤者比试呢!”那人说着便去扶梅蘅,言语间自责不已,眉眼中竟对梅蘅隐隐有几分心疼。

    梅蘅却强撑着一把将那人推开:“别碰我!说!你是谁!救我有何目的?如何才能放我出去!”

    那人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对梅蘅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钦佩,心中暗想:原以为她只是个琴技高超的女娇娥,没想到脾性如此刚烈!耐力如此强硬!功夫也如此厉害!若是我也身中佘山蛇毒,只怕未必能像她这般撑得许久还能使出招式来。

    猝不及防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个少女尖声叫喊着:“不许伤害我大哥哥!”就朝梅蘅飞扑而来,梅蘅咚地一下被一团巨大的、毛茸茸的东西撞到在地。

    “哎呦!”梅蘅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那少女倒是先叫唤起来,“哎呦!好疼啊!呜呜呜,你摔疼我了!”

    “莫名其妙!”梅蘅有些生气,“你搞搞清楚!是你先攻击我的!”梅蘅躺在地上,虽然看不见,但是很明显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是一团绒绒的、软软的小动物。梅蘅摸索着抓起小动物的两个前爪子,问道:“你是什么?”

    那小动物被梅蘅捉住,愤怒地挣扎不停,两只后腿着急地到处乱踢乱蹬着。“啊!”梅蘅大叫一声,“小蹄子你···你踩着我腿上的伤口了!”

    那小动物却不依不饶,见找着了梅蘅的痛点,便抬起一只后腿继续踏上梅蘅左腿上的伤口:“活该!谁让你欺负我大哥哥!还有,我才不是小蹄子呢!我是一只猫!一只猫!猫!”说罢,又在梅蘅的伤口上狠狠蹬了一脚。

    “啊!”梅蘅痛得面目狰狞,双手一松,将那小猫扔了出去。

    小猫落地的那刻,“咻”地一声幻化为人形。只是她法力太过低微,人形还化不太好,手上还是猫爪子,脑袋上还有两只猫耳朵收不起来,小腿上还残留着一大片猫毛,尾巴还在后面晃呀晃的。她的猫习性也还尚未褪却,她半蹲着,舔了舔着自己的猫爪子,准备向梅蘅跑去。

    “花若!不得无礼!”旁边那人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幼猫的行为。那人来到梅蘅身边,极为有礼地将梅蘅轻轻扶起来:“姑娘,家妹年幼,得罪姑娘了,我一定好好教训她!”说罢,那人便不容梅蘅拒绝地将她轻轻抱起,送梅蘅回屋内榻上。梅蘅虽然看不见,但却觉得这人身上的味道格外好闻,像是来自泥土里,充满自然的灵气。

    那人站在梅蘅榻边,花若怯生生地跟在那人身后。那人道:“姑娘,这里是夕暮山,在下是山中一条藤蔓成的精,姑娘可唤我蔓青。我与家妹花若在这山中生活已有数千年光景。”蔓青将身后的花若拉出来,“家妹年幼,法力低微,且心性只有几岁孩童那般,故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勿怪。”

    “花若,向这位姑娘道歉!”蔓青严厉道。

    花若委屈巴巴地上前:“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话还没说完,小猫妖反而委屈得不得了,跑到屋檐下哭了起来。

    “姑娘莫要见怪,家妹心智不全,但不是坏人。”

    “我知道了。”梅蘅冷冷地说,“只是你为何救我?我本在佘山中受伤,醒来却在这夕暮山中,你作何解释?”

    蔓青一笑道:“家妹花若天生心智不全,我遍访名山,寻求能为家妹开启心智的良药。直到不久前,一位巫医告诉我说,佘山中有一味灵蛇果,能助妖类开启心智。于是那日我便孤身前往佘山找寻灵蛇果,怎料半路上正巧遇到姑娘你从天上掉下来,身后还跟了不少追兵。姑娘当时浑身是血,给我吓得半死,便没想那么多,就直接使了个遁地之术把你带来了夕暮山。”

    梅蘅半信半疑,试探道:“我听你说话的声音似有几分耳熟,不知是否在哪里见过?”

    “不曾见过。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梅蘅心下好笑,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蔓青刚刚的一番说辞,真假难辨,有待考证,如今自己身中蛇毒,双目失明,只能暂且在这里将养。只是该用何身份将这蔓青搪塞过去呢?对了!梅蘅忽然想到,数万年前,自己在耀旻墨族的兴盛茶楼当琴师时曾用过的化名:希音。

    “姑娘?”蔓青又唤了一遍梅蘅,将梅蘅的思绪拉了回来。

    “希音。我名唤希音。”

    听到这个名字,蔓青却似乎像是整个人触电了一般,身形僵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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