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日头烘烤着大地万物,凤岭村的庄稼田,成片的玉蜀黍冒着尖,秀挺的绿秸秆耸立成林,熟透的粮食香甜气息,无时无刻不回荡在这座远离喧嚣的简朴村落里。

    “阿爹阿哥!用午食啰!”

    个子不高的苗大船有副骠壮的体格,刚过完十岁生辰的小娃,站在田埂上嚎出的这一嗓子扎实敞亮,回声直接从田间传回了村里。

    家靠耕田,记性不好的孙婆将放出去觅食的矮脚鸡赶回鸡舍,正点着数呢,被这陡然一嚎搅和了即将完工的活计,她恼火地抄起笤帚来到屋外,指着田梗上的小娃叽里呱啦好一通骂。

    费完一番力,却是半个字也没落到罪魁祸首的耳朵里。

    苗大船支着耳朵皱着眉,目睹远处举止夸张的孙婆,他灵活地爬到树上费力辨听着似有若无的声音,仍无效果,索性奋力挥动着自己短胖的小手朝她热情回应起来。

    “大船,你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见自家阿爹阿哥从玉米地里出来,苗大船三两下便从老槐树上滑了下来。

    “哦,我同孙婆婆打招呼哩,她一直找我说话哩。”

    苗大帆顺着自家弟弟的话往孙婆家看去,只看到负气的老人不痛快地大力关起门的身影,他回头看弟弟还傻乐乐的,半点没有惹恼了人家的自知性,不免翻了个白眼。

    苗振家热的汗流浃背,一张糙脸晒的黑红,他没心思理会儿子的玩闹,找了块阴凉处坐下,指挥着小儿子给他倒茶。

    “阿爹阿哥,你俩都饿坏了吧?”

    连着替自家阿爹阿哥续了三大碗茶,苗大船才捡回他俩的碗添上饭,熟练的将今天的菜从竹筐里拿出来摆到已经铺好的破布上。

    “哇!有猪头肉!”

    干活干得一身疲惫的父子俩,面对着眼前不同于往日的午食,莫名其妙多出的满满一大碗猪头肉,皆是一惊,可惜二人此刻没法共情,做爹的满心切切实实的惊吓,做儿子的只有一腔纯粹的惊喜。

    被迫当哥哥的苗大帆,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还处在贪吃贪玩的年纪,家里许久没见荤腥,他实在抵挡不了这一大碗诱惑,俯趴着身子用力吸了吸阵阵飘出的肉香味,甜蜜地感叹道:“有香喷喷的猪头肉,这顿我能吃下十碗米饭!”

    “发梦了你!你咋不敢再说多些?家里的米缸干脆都刻上你苗大帆的大名好了!你老子,你亲娘,你阿弟都不要活了!”

    苗振家最怕儿子长成个没骨气的人,见大儿子因为一碗肉就摆出这么一幅没出息的模样,无疑是在找他的骂。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你娘托村里赶集的人稍回来的?”

    数落完大儿子,苗振家压低眉头,看着同样瞄着猪头肉偷偷咽口水的小儿子无奈询问。

    苗大船圆溜溜的眼珠转到他爹脸上,小脑袋连连摇晃着,“跟咱娘没关系,猪头肉是林婶子给的,我正给你们送饭哩,路过她家门口,林婶子非拉我进她家,给了我这碗猪头肉,我提着它就来找你们了,咱娘还不知道哩。”

    苗大帆被他爹训的正坐得离猪头肉远远的,闻言瞪大了眼睛,奇怪道:“林婶子为啥给你一碗肉?她家不是比咱家还穷?”

    苗大船刚要说话,就见他爹回头朝他哥狠狠瞪了一眼,而后转过头来问他:“你林婶回村了?”

    “回了,风铃阿姐也回了,她们还是坐马车回的哩,我到她家那会儿马车刚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马车,好大好气派哩。”苗大船点着头,边说边回忆,“她家多了好些个红木箱,还有好多吃食和布。”

    说着说着,他眼睛又亮了亮,声音也拔高了一度,“哦!还多了个人。”

    苗振家问:“谁?是王二少爷?”

    “不是,是个女娃,林婶子买来给风铃阿姐做丫鬟的。”

    见饭菜都摆出来好一会儿了,阿爹阿哥还没动筷子,苗大船着急地催促着他们,怕他们热,又从筐里拿出预备好的扇子站到他们边上尽心尽力地为他们打扇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一脸单纯,并不知自己的一番话让自己的两个亲人失去了大半的食欲。

    父子俩沉默的用着饭,谁都没把筷子伸向那碗令人垂涎的猪头肉,苗大船以为他俩舍不得吃,不由地兴奋提道:“阿爹阿哥,你俩多吃点肉,不用担心吃完这顿没下顿,林婶子说一会儿还要给咱家送肉哩。”

    “……”

    “……”

    苗大帆终于明白了这碗平白无故多出的猪头肉是怎么一回事,他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愤愤咀嚼着,头一回有了食不知味的感受。

    “爹,风铃阿姐真要嫁给那个什么王二少爷了?”

    苗振家也捻起一筷子肉品尝着,看着大儿子苦涩恹恹的脸,他也颇感怅惘,“你班大叔在天有灵,终于保佑班家翻身成功了,以后这凤岭村就只剩下一个穷户啰……”

    沉陷在自己无疾而终的情窦里,苗大帆没多余的心情安慰自家阿爹的落寞失意。

    “那个王二少爷有什么好的?又老又丑,还克妻,风铃阿姐嫁给他简直是鲜花配牛粪!”

    “牛粪?那可是县太爷家的二公子!若人人都是牛粪,那他也是块镶金串玉的牛粪,人家是官家少爷,不是你一个乡下小子能够轻易鄙薄的。”

    “那又怎么样!官家少爷就不是人了?又老又丑还克妻这都是事实吧!风铃阿姐貌美如花,碧玉年华,和那个癞蛤蟆的王二少爷就是不般配!”

    “闭嘴,你再胡说八道这地里的玉米就罚你一个人全掰了。”苗振家冷冷斜了眼格外激动的大儿子,不客气地朝他大泼凉水,“风铃不嫁给王二少爷,也会嫁给张少爷马少爷,怎么都与你不相干,阿诺比你还大几个月吧?你问问他可愿意喊和自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臭小子姐夫?”

    这话简直比直接奚落苗大帆别有居心,痴心妄想还尖厉,自己难以启齿的少男心事被自家阿爹不留情面地大剌剌抖破,苗大帆整张小脸瞬间爆红,他结结巴巴地遮掩,“什、什嘛!我什么时候想过让风铃阿姐嫁给我了!我、我才多大!我只不过是为风铃阿姐不值,为我的好兄弟阿诺不平罢了…”

    “行,你要真是这般正义无私,阿诺有你小子做兄弟也是他的福气。”

    这话怎么听都像嘲谑,却意外地让苗大帆熄了气焰,他不甘地吊起嘴,窝囊地死盯着沦为碍眼物的猪头肉宣泄着他无声的不满。

    二人你来我往的嘴仗,半点没吸引到苗大船的注意力,他早已神游天外,脑子里装的都是回家后会不会看见墙上挂着好多肉,林婶子最喜欢他,会不会在给他家送肉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一块他今天在她家看到的那几盒花花绿绿的漂亮点心尝尝,点心会是什么味道的?肯定是甜滋滋的!他可不爱吃咸津津的东西……

    这些幻想随着突然出现的脚步声打破,苗大船听到动静回过神,下意识抹了抹下巴周围并不存在的口水,看清从另一块玉米地里走出来的少年,他心情雀跃,用充满朝气的稚嫩嗓子大声喊道:“诺哥!”

    刚和自家阿爹在背后谈论了好兄弟的阿姐,马上就要和好兄弟面碰面,苗大帆没由来一阵心虚,见阿诺的身影越靠越近,他目光闪躲,半晌不敢落到实处。

    苗振家没他儿子的复杂心思,用着欣赏杰出后生的目光亲切地望着相貌俊朗的少年,“阿诺啊,今天还没回家呢?”

    论起凤岭村每户的耕地情况,苗家和阿诺家都排在末尾,苗家有耕田三亩,阿诺家只有一亩半,正是丰收的时节,苗家父子在地里忙活一整天是常事,为了省时间,他们中午从不回家,而阿诺不一样,每天规规矩矩的家里地里两头跑,他家地少,往常这个时辰早该回去了。

    少年头戴草帽,身后背着个大竹篓,胸前还抱了个小竹篓,他来到苗家父子跟前,空出来一只手熟练地揉了揉苗大船圆滚滚的小脑袋,对上苗大船笑嘻嘻的眼睛,他倾下身,将小竹篓递到他眼下,与他分享里面的小秘密。

    “啊!是兔子!”

    “嗯,是在田埂下的小洞里捉到的。”少年被小娃掩饰不住的惊喜感染,不算白皙但十分俊秀细嫩的脸上也挂起了明澈的笑容。

    苗振家和苗大帆同样惊讶地往竹篓里看去,只见一只蓝灰色胖兔子正抱着一块瓜皮啃得津津有味,苗大船玩心大起,拿着一根玉米棒子不停绕着兔子嘴边打转,就是不让它碰着,兔子急了,一对短爪子在竹篓里疯狂扒拉着。

    知道少年是因为捉兔子耽搁了回家的时间,苗振家看着围着兔子打转的几个小娃,无奈的笑了。

    “阿诺,这兔子真肥,它是公的母的?”

    “公的。”

    被兔子一下吸引了注意力,苗大帆早忘了要回避自己好兄弟的这茬事儿,他兴致高昂,问题不断。

    “你还喂它吃瓜皮,我记得兔子吃菜叶就能活。”

    “它喜欢吃瓜皮。”

    苗大帆怀疑地看着兔子,难得有些扭捏地问:“你对它这么好,是打算将它带回家养着吗?”

    少年眼睛乌亮,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声音简明轻快:“吃了,你们晚上来我家吃香辣兔肉吧。”

    苗大帆窃喜,立刻露出了副你真不愧是我好兄弟的嘚瑟表情,苗大船瘪了嘴,瞬间失去了逗弄兔子的兴致,他将玉米棒子扔给竹篓里的倒霉兔子,胖兔子极有眼力地朝前一扑,一口咬住了来之不易的小零嘴。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苗大船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诺哥,你快回家吧,你阿娘阿姐已经回村了,她们带回来好些东西哩,你家都要搁不下啦!”

    他热情说着,又特意指着自家阿爹正吃的那碗猪头肉给他看,“你瞧,这肉还是你阿娘送给我家的哩。”

    他说得起劲,丝毫没察觉到原本阳光和煦的少年听了这话,容光却渐渐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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