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稼地回家的这条路，阿诺每日少说也要走上五六回，他身个儿颀长，脚力快，平日归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今日却生生拉长了一半，一路上碰到好些个阿叔阿婶同他打招呼，说的无疑不是关于他阿姐即将成亲的事。
凤岭村很小，前后不过二十来户，都说地方小情味浓，人们汇集在一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穿插着彼此的身影，他们的生命因这片土地紧密相连，所有人都共享着好与坏的种种秘密。
阿诺一直认为凤岭村的存在是充满罪孽的，这里的人更是冷漠的，他的儿时因家贫在这里处处遭受冷遇，勤俭婉慧的阿娘嫁给了心胸狭隘以贬低妻子为乐的丈夫，在外伏低做小四处认兄的父亲暴死河浒，村民对他的离世未生半分痛惜，反倒对河水因此污浊而议论纷纷。
他的家在凤岭村从来都是卑微又不起眼的，如今却因阿姐的一桩婚事一跃成为村里众星拱月的存在。
也对，阿姐的美貌从来都是他们家唯一能受到村民钦羡赞美的东西。
“我以前就听老辈们讲过，咱们凤岭村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穷地方，几百年前那可是凤凰的栖息地呢，如今凤凰是不在咱这住了，但这儿怎么说也是凤凰大仙过去的窝啊，肯定还留存着它老人家的仙气就等着子孙们接福呢，你瞧瞧如今不就真应验了不是。”
进院子卸下竹篓，刚把兔子放置到阴凉处，阿诺就听见从阿娘屋里传出的熟悉声音，那是他的伯娘，一个往常极少会登门的人。
“秋桂啊，嫂子早知你会苦尽甘来，有享儿女福的这天，你看如今咱家风铃这福气，整个凤岭村几辈子人加起来都没她这气运，她哪是咱班家的子孙啊，我看她分明是那凤凰的亲闺女差不离……”
“娘，我回来了。”
阿诺敲响了房门，打断了屋里兴致勃勃的人声，虚掩的门露着道缝，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他就这么干站在门外，完全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李秋桂一生勤谨，她从县城回来，利索收拾完置备的物品，便回屋替女儿缝制起了新衣，不巧今日好多乡亲上门，她一个一个招呼完，刚想清静片刻，却又遇上稀客登临。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瞧你这一脸汗，可累坏了吧？”
好几天没见着儿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秋桂总感觉儿子好像晒黑了些，脸也消瘦不少。
阿诺摇摇头，看他娘一脸关切，不在意笑笑，“不累，娘和阿姐这几日过得可好？”
李秋桂找了快帕子替他擦去汗，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有些心疼，“我们好着呢，吃住都有王二爷安排，他还给你备了礼物，你去洗把脸，娘一会儿拿给你。”
阿诺没接话，他对什么礼物不感兴趣，只一双漆黑的眸子疏懒望着他娘，不经意透出点撒娇意味，“我饿了。”
李秋桂眉头动了动，“好，娘马上给你做好吃的。”
“大嫂，我先去给阿诺做饭，你要乐意在这玩，就多留会儿，若是一个人实在待不住，可以去村子里转转，等我得空了你再来，如何？”
这话虽是询问，可态度很直白，自打门被敲响，戴锦容便被自己往日压根儿瞧不上眼的弟媳随意撇弃一旁，她心有不悦，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日后恐怕要常借这个她并不怎么待见的弟媳的光。
想通这茬儿，戴锦容放下长嫂姿态，被荤油润养的肥胖的脸上绽开个毫无真情的矫作笑来。
眼见李秋桂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要离去，她连忙起身，扭着臃肿宽阔的腰身快步到门口，最大限度展示着从不存在于她身上的慈蔼和善，“阿诺还未用饭？这都几时了？早知道阿诺一上午都在地里干活，大娘怎么着也要亲自去送饭的呀！”
她一把拉住李秋桂，一派亲密和睦的样子，“你怎么还赶着去做饭？不是买了个丫头回来？使唤她去呀！”
李秋桂不着痕迹抽回手，不自然扯扯嘴：“那孩子年纪小，没做过灶上的活儿，我让她在风铃屋里绣花呢。”
戴锦容一脸不可置信，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缺心眼儿的傻子，“我说秋桂，真不是嫂子说叨你，那买个丫鬟得花多少吊钱啊！你就让她在屋子里绣花？嫂子家里是用不起丫鬟，可也知道那丫鬟买来是该干嘛的，来咱们这乡下，不提下地的活儿，那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伺候主家都是基本的，她不会做饭，你说你买她回来干啥？我家玉鹃才八岁，家里家外什么活儿都能干，你不如把她买去得了，玉娟往后若能跟着她风铃阿姐，嫂子不知得多感激你呢。”
越说越离谱，李秋桂总算明白了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是为何而来。
她往日便不擅长与这位居高自傲的大嫂打交道，此时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大嫂，风铃和玉鹃是姐妹，你这话若是传到村里，会让人笑话的，以后最好别再提了。”
“这有什么？”戴锦容好不容易把话引到这头上，她怎么能够不趁热打铁，“我说买就是个形式，你那丫头不是买来的嘛，我的意思是风铃要嫁到县太爷家去，你做阿娘的担心她身边没个熟悉的亲人，所以费心给她买个丫鬟以求能在身边照顾一二，可听你说这丫鬟也不怎么机灵能干，我也是担心，她能帮到风铃什么？到底是个外人，你也不能一直在身边看着，日后别做出什么落尽下石卖主求荣的事才好！”
这话跟诅咒似的，李秋桂变了脸色，气得不轻！
“伯娘，玉鹃阿妹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啊？”
戴锦容正说得唾沫横飞激情澎湃，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蹙紧眉头，看着半天没出声，一脸乖顺样站在边上的小孩，狐疑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
阿诺一脸认真，语气疏淡：“是真的，我回来碰上孔铃医，他说要上你家为玉鹃妹妹治病。”
听到孔铃医三个字，再一联想到自家女儿一向病弱的娇躯，戴锦容已信了男孩的话八九分，可他不慌不忙的神色，事不关己的模样，极大程度点燃了妇人的火气，“你方才怎么不说！”
阿诺眨眨无辜的眼睛，气壮理也直：“我饿的很，一时忘了。”
“……”
气氛骤降，林秋桂头疼不已，“大嫂，既然孩子病了，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多出这么一桩事，也只能先回去，此行的目的虽未达成，可高傲了半辈子的戴锦容头一回决心在弟媳一家面前放低姿态，只为来日真能巴结出个翻身出头的机会，她装也装了老半天了，不可能在现下白费这番功夫，所以当即又堆出个热和的笑容。
其实她长得富态，面盘饱满圆润，笑起来总会漏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是个很容易获得亲近感的长相，可惜人心不可貌相，她的德行与面相实在相去甚远。
“也好，那大娘就先回去瞧瞧你玉鹃阿妹。”如此离去似乎还显不出意厚情深，便又故作语重心长道：“阿诺现下正长个子，秋桂你真得在饭菜上多费点心思，我带来的那一篮子鸡蛋，你每日蒸上两个做蛋羹，正好给阿诺和风铃补补身子。”
李秋桂：“让大嫂费心了。”
阿诺：“伯娘慢走。”
不知是不是多虑，今日同这家子人相处，戴锦容时不时便有种被小针扎到心口的感觉，弟媳还是那个老实软性的弟媳，可这侄儿……看着倒是乖觉懂礼，可怎么只要是他一张嘴，自己心头就那么不痛快呢？
人都到大门外了，这古怪感受的来由仍是没想明白。
“她可算是走了，耳朵都被她吵疼了。”
清泠泠一道声音响起，似雪山上的冰霰坠入了夏日潺潺的溪涧里，老柿子树下支起的油纸窗内立着个仙姿玉质的美人，美人二八年华，生得清光皎皎，如金似玉。
她的神色此时不太好看，微蹙着两条浓淡适宜的罥烟眉，金黄色的日光透过树杈缝隙斑驳印在她莹白无暇的娇嫩素脸上，那一点朱唇被衬得宛若云际丹霞。
这样的美人偏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里，戴锦容说她是凤凰的女儿，试问谁不愿相信？凤岭村不为她重写一个金尊玉贵的身份似乎都是对神明的轻慢，美人的亵渎。
“阿姐方才是在睡觉？”
阿诺最熟知美人情绪，见自家阿姐露出这副神色，已然知她因何生气。
美人睇给他一个还是你懂我的眼神，对着几日未见的阿弟，心情清舒几许，“不这么干，那个人不就闯进我屋里来了。”
勾勾嘴角，阿诺对阿姐的小计策心照不宣。
林秋桂对一双儿女的交流向来插不上嘴，现下更不懂他们面上的细微表情有何含义，她想到今日一进家门，女儿对自己说她舟车劳顿，需要回屋休息，并叮嘱她任何人来都不要去打搅，她疼惜孩子，自是应下，可瞧窗下少女完全不似困顿刚醒的模样，很不理解，“即然醒着，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
“阿娘是想让我同谁打招呼？”班风铃不以为然的问道。
“别人倒是无事，你大娘来看你，问了你好几回。”
“她当然要问我，她不就是冲我来的？可我不乐意见她！”
见她态度这般抵触，林秋桂不好再说什么，这几年女儿越发有主意，亲事都是自己定下的，自己作为她娘，对她的事好像也插不上手。
她神情黯然，只好说道：“那你再睡一会儿，娘去给你阿弟做饭。”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班风铃缓了声音，“不用忙活了阿娘，阿弟的饭我已经做好了，搁在我屋里呢，你也忙了一上午，日头这么热，回屋歇会吧。”
说完又对阿诺道：“阿弟进来，阿姐与你说点话。”
李秋桂有些意外，看看阿诺，阿诺也说道：“阿娘回屋吧，不用管我了。”
被安排的李秋桂：“…也好。”
洗干净脸后来到阿姐门口，班风铃指着小桌上的吃食对他说：“没做菜，只有一碗猪脚面。”
“阿姐的手艺，做什么都好吃。”
班风铃很高兴，漂亮的眉眼笑意飞扬。
“对了！让你见个人。”她朝木床另一侧喊了声：“眠眠，快来！”
阿诺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床里侧坐着个低头绣花的小姑娘，阿姐一叫她，她立刻站起身，很纤弱娇小的个子，比阿姐矮上不少，穿着阿姐的旧衣不太合身，发髻梳的很整洁，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蜡黄暗沉，像他儿时吃不饱饭，还要下地干活时那般进补不足的样子。
“阿弟，这是眠眠，比你还小一岁呢。”
眠眠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过来，个子出类拔萃的小少年，与只及他胸膛的小姑娘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彼此，凑近了，小姑娘衬得越发玲珑，阿诺发现她肤色不均的脸上长着一颗小痣，正好在那双形状意外有些好看的眼睛下方。
然而这一点微小的颜色，在真正国色天香的映衬下很是暗淡无光。
二人对视时间略长，班风铃以为自家阿弟是奇怪人家小姑娘的肤色，正想解释，却见他做出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异举动。
阿诺指尖触上那点小痣，轻轻沿着皮肤纹理磨蹭片刻，一双眼忽而比悬挂天穹的日头还明亮惹眼，他呢喃细语的声音传入眠眠耳畔，让小姑娘的心跟着跳快了几分。
“痣是真的。”
凤岭村很小，前后不过二十来户，都说地方小情味浓，人们汇集在一处，生活里无时无刻不穿插着彼此的身影，他们的生命因这片土地紧密相连，所有人都共享着好与坏的种种秘密。
阿诺一直认为凤岭村的存在是充满罪孽的，这里的人更是冷漠的，他的儿时因家贫在这里处处遭受冷遇，勤俭婉慧的阿娘嫁给了心胸狭隘以贬低妻子为乐的丈夫，在外伏低做小四处认兄的父亲暴死河浒，村民对他的离世未生半分痛惜，反倒对河水因此污浊而议论纷纷。
他的家在凤岭村从来都是卑微又不起眼的，如今却因阿姐的一桩婚事一跃成为村里众星拱月的存在。
也对，阿姐的美貌从来都是他们家唯一能受到村民钦羡赞美的东西。
“我以前就听老辈们讲过，咱们凤岭村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穷地方，几百年前那可是凤凰的栖息地呢，如今凤凰是不在咱这住了，但这儿怎么说也是凤凰大仙过去的窝啊，肯定还留存着它老人家的仙气就等着子孙们接福呢，你瞧瞧如今不就真应验了不是。”
进院子卸下竹篓，刚把兔子放置到阴凉处，阿诺就听见从阿娘屋里传出的熟悉声音，那是他的伯娘，一个往常极少会登门的人。
“秋桂啊，嫂子早知你会苦尽甘来，有享儿女福的这天，你看如今咱家风铃这福气，整个凤岭村几辈子人加起来都没她这气运，她哪是咱班家的子孙啊，我看她分明是那凤凰的亲闺女差不离……”
“娘，我回来了。”
阿诺敲响了房门，打断了屋里兴致勃勃的人声，虚掩的门露着道缝，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他就这么干站在门外，完全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李秋桂一生勤谨，她从县城回来，利索收拾完置备的物品，便回屋替女儿缝制起了新衣，不巧今日好多乡亲上门，她一个一个招呼完，刚想清静片刻，却又遇上稀客登临。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瞧你这一脸汗，可累坏了吧？”
好几天没见着儿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秋桂总感觉儿子好像晒黑了些，脸也消瘦不少。
阿诺摇摇头，看他娘一脸关切，不在意笑笑，“不累，娘和阿姐这几日过得可好？”
李秋桂找了快帕子替他擦去汗，看着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有些心疼，“我们好着呢，吃住都有王二爷安排，他还给你备了礼物，你去洗把脸，娘一会儿拿给你。”
阿诺没接话，他对什么礼物不感兴趣，只一双漆黑的眸子疏懒望着他娘，不经意透出点撒娇意味，“我饿了。”
李秋桂眉头动了动，“好，娘马上给你做好吃的。”
“大嫂，我先去给阿诺做饭，你要乐意在这玩，就多留会儿，若是一个人实在待不住，可以去村子里转转，等我得空了你再来，如何？”
这话虽是询问，可态度很直白，自打门被敲响，戴锦容便被自己往日压根儿瞧不上眼的弟媳随意撇弃一旁，她心有不悦，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日后恐怕要常借这个她并不怎么待见的弟媳的光。
想通这茬儿，戴锦容放下长嫂姿态，被荤油润养的肥胖的脸上绽开个毫无真情的矫作笑来。
眼见李秋桂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要离去，她连忙起身，扭着臃肿宽阔的腰身快步到门口，最大限度展示着从不存在于她身上的慈蔼和善，“阿诺还未用饭？这都几时了？早知道阿诺一上午都在地里干活，大娘怎么着也要亲自去送饭的呀！”
她一把拉住李秋桂，一派亲密和睦的样子，“你怎么还赶着去做饭？不是买了个丫头回来？使唤她去呀！”
李秋桂不着痕迹抽回手，不自然扯扯嘴：“那孩子年纪小，没做过灶上的活儿，我让她在风铃屋里绣花呢。”
戴锦容一脸不可置信，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缺心眼儿的傻子，“我说秋桂，真不是嫂子说叨你，那买个丫鬟得花多少吊钱啊！你就让她在屋子里绣花？嫂子家里是用不起丫鬟，可也知道那丫鬟买来是该干嘛的，来咱们这乡下，不提下地的活儿，那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伺候主家都是基本的，她不会做饭，你说你买她回来干啥？我家玉鹃才八岁，家里家外什么活儿都能干，你不如把她买去得了，玉娟往后若能跟着她风铃阿姐，嫂子不知得多感激你呢。”
越说越离谱，李秋桂总算明白了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稀客是为何而来。
她往日便不擅长与这位居高自傲的大嫂打交道，此时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大嫂，风铃和玉鹃是姐妹，你这话若是传到村里，会让人笑话的，以后最好别再提了。”
“这有什么？”戴锦容好不容易把话引到这头上，她怎么能够不趁热打铁，“我说买就是个形式，你那丫头不是买来的嘛，我的意思是风铃要嫁到县太爷家去，你做阿娘的担心她身边没个熟悉的亲人，所以费心给她买个丫鬟以求能在身边照顾一二，可听你说这丫鬟也不怎么机灵能干，我也是担心，她能帮到风铃什么？到底是个外人，你也不能一直在身边看着，日后别做出什么落尽下石卖主求荣的事才好！”
这话跟诅咒似的，李秋桂变了脸色，气得不轻！
“伯娘，玉鹃阿妹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啊？”
戴锦容正说得唾沫横飞激情澎湃，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蹙紧眉头，看着半天没出声，一脸乖顺样站在边上的小孩，狐疑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
阿诺一脸认真，语气疏淡：“是真的，我回来碰上孔铃医，他说要上你家为玉鹃妹妹治病。”
听到孔铃医三个字，再一联想到自家女儿一向病弱的娇躯，戴锦容已信了男孩的话八九分，可他不慌不忙的神色，事不关己的模样，极大程度点燃了妇人的火气，“你方才怎么不说！”
阿诺眨眨无辜的眼睛，气壮理也直：“我饿的很，一时忘了。”
“……”
气氛骤降，林秋桂头疼不已，“大嫂，既然孩子病了，还是赶紧回家看看吧。”
多出这么一桩事，也只能先回去，此行的目的虽未达成，可高傲了半辈子的戴锦容头一回决心在弟媳一家面前放低姿态，只为来日真能巴结出个翻身出头的机会，她装也装了老半天了，不可能在现下白费这番功夫，所以当即又堆出个热和的笑容。
其实她长得富态，面盘饱满圆润，笑起来总会漏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是个很容易获得亲近感的长相，可惜人心不可貌相，她的德行与面相实在相去甚远。
“也好，那大娘就先回去瞧瞧你玉鹃阿妹。”如此离去似乎还显不出意厚情深，便又故作语重心长道：“阿诺现下正长个子，秋桂你真得在饭菜上多费点心思，我带来的那一篮子鸡蛋，你每日蒸上两个做蛋羹，正好给阿诺和风铃补补身子。”
李秋桂：“让大嫂费心了。”
阿诺：“伯娘慢走。”
不知是不是多虑，今日同这家子人相处，戴锦容时不时便有种被小针扎到心口的感觉，弟媳还是那个老实软性的弟媳，可这侄儿……看着倒是乖觉懂礼，可怎么只要是他一张嘴，自己心头就那么不痛快呢？
人都到大门外了，这古怪感受的来由仍是没想明白。
“她可算是走了，耳朵都被她吵疼了。”
清泠泠一道声音响起，似雪山上的冰霰坠入了夏日潺潺的溪涧里，老柿子树下支起的油纸窗内立着个仙姿玉质的美人，美人二八年华，生得清光皎皎，如金似玉。
她的神色此时不太好看，微蹙着两条浓淡适宜的罥烟眉，金黄色的日光透过树杈缝隙斑驳印在她莹白无暇的娇嫩素脸上，那一点朱唇被衬得宛若云际丹霞。
这样的美人偏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里，戴锦容说她是凤凰的女儿，试问谁不愿相信？凤岭村不为她重写一个金尊玉贵的身份似乎都是对神明的轻慢，美人的亵渎。
“阿姐方才是在睡觉？”
阿诺最熟知美人情绪，见自家阿姐露出这副神色，已然知她因何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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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勾嘴角，阿诺对阿姐的小计策心照不宣。
林秋桂对一双儿女的交流向来插不上嘴，现下更不懂他们面上的细微表情有何含义，她想到今日一进家门，女儿对自己说她舟车劳顿，需要回屋休息，并叮嘱她任何人来都不要去打搅，她疼惜孩子，自是应下，可瞧窗下少女完全不似困顿刚醒的模样，很不理解，“即然醒着，怎么不出来打个招呼。”
“阿娘是想让我同谁打招呼？”班风铃不以为然的问道。
“别人倒是无事，你大娘来看你，问了你好几回。”
“她当然要问我，她不就是冲我来的？可我不乐意见她！”
见她态度这般抵触，林秋桂不好再说什么，这几年女儿越发有主意，亲事都是自己定下的，自己作为她娘，对她的事好像也插不上手。
她神情黯然，只好说道：“那你再睡一会儿，娘去给你阿弟做饭。”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班风铃缓了声音，“不用忙活了阿娘，阿弟的饭我已经做好了，搁在我屋里呢，你也忙了一上午，日头这么热，回屋歇会吧。”
说完又对阿诺道：“阿弟进来，阿姐与你说点话。”
李秋桂有些意外，看看阿诺，阿诺也说道：“阿娘回屋吧，不用管我了。”
被安排的李秋桂：“…也好。”
洗干净脸后来到阿姐门口，班风铃指着小桌上的吃食对他说：“没做菜，只有一碗猪脚面。”
“阿姐的手艺，做什么都好吃。”
班风铃很高兴，漂亮的眉眼笑意飞扬。
“对了！让你见个人。”她朝木床另一侧喊了声：“眠眠，快来！”
阿诺转过头去，一眼便看到床里侧坐着个低头绣花的小姑娘，阿姐一叫她，她立刻站起身，很纤弱娇小的个子，比阿姐矮上不少，穿着阿姐的旧衣不太合身，发髻梳的很整洁，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蜡黄暗沉，像他儿时吃不饱饭，还要下地干活时那般进补不足的样子。
“阿弟，这是眠眠，比你还小一岁呢。”
眠眠放下手里的针线走了过来，个子出类拔萃的小少年，与只及他胸膛的小姑娘面对面互相打量着彼此，凑近了，小姑娘衬得越发玲珑，阿诺发现她肤色不均的脸上长着一颗小痣，正好在那双形状意外有些好看的眼睛下方。
然而这一点微小的颜色，在真正国色天香的映衬下很是暗淡无光。
二人对视时间略长，班风铃以为自家阿弟是奇怪人家小姑娘的肤色，正想解释，却见他做出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异举动。
阿诺指尖触上那点小痣，轻轻沿着皮肤纹理磨蹭片刻，一双眼忽而比悬挂天穹的日头还明亮惹眼，他呢喃细语的声音传入眠眠耳畔，让小姑娘的心跟着跳快了几分。
“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