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

    班风铃对他反常的举动甚为不解。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连连倒退数步。

    少年一派天真烂漫模样,不甚紧张地解释了句:“我好奇而已。”

    见眠眠小脸紧绷,班风铃开口责备道:“初次见面,哪有朝人家动手动脚的道理?你日后收敛些!”

    阿诺人已到了桌前坐下,他挑起一筷子面,听话的应了声:“知道了。”

    安慰了小姑娘几句,见她脸色缓和不少,班风铃又热情地拉着她到阿诺对面坐下。

    “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喊他什么吧,他是我阿弟,大名叫班阿诺,日后你就叫他……”

    话还未说完,只听小姑娘一本正经喊了声:“少爷。”

    “……”

    这两个字轻柔盈耳,阿诺还是头一回听见她的声音,只觉得很像梧桐枝上某只呆小夜莺的啁鸣低吟。

    吃面的动作稍顿,他姿势不改,扬起眉目朝她面上扫过一眼,那个不属于小村庄,更不会属于他的陌生称谓令他心底发笑,可眼前小姑娘从始至终浑身透示的认真严肃又没法让他真心笑出声。

    “眠眠,我要告诉你,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少爷小姐,这里只是一个极其贫穷落后的村子,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走出去,你在这里也不必带着外面的那些规矩生活。”班风铃尽可能纠正着她根深蒂固的思想,不确定她是否理解她想靠近她的心情。

    眠眠不曾笑过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让人看不太懂的迷惘,她没有将方才屋外那位陌生妇人口中的话遗忘,“可我不是丫鬟吗?”

    “日后你与我一同去到王家,那时你才是我的丫鬟,但那也是权宜之计,我私下会将你视作我的妹妹,而此刻在这里没有人需要丫鬟,大家都能很好的照顾自己。”

    班风铃是怎么认识眠眠的?在县城时,林秋桂了解到高门大户里人多规矩杂,一直担心女儿孤身嫁入县太爷府无人帮衬,更无人开解心事,便起了买丫鬟的心思,班风铃十分赞成,随母亲一同去往城里最大的牙婆处,在那里她遇到了眠眠。

    眠眠那时在做什么?

    她正在挨打。

    炎炎夏日,眠眠穿着一身宽大高领的衣物,将自己围裹的十分严实,那时她身子看着要比现在粗壮几许,看管人口的打手将鞭子甩到她身上时,她一声不吭,也不闪躲反抗,直到惩罚结束,眠眠脸上也没什么变化。

    班风铃一下子便看中了这个沉着隐忍的小姑娘,她对她很好奇。十几岁的小丫头任她如何冷静也会怕疼才对吧?

    她询问她为何不躲,小姑娘平静地说她习惯了,班风铃未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应有的痛苦,自是不信此话,她用一吊钱打发走打手,与她独处了片刻,经她不懈盘问,小姑娘不动如山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烦恼。

    可能眠眠看出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为了尽早脱身,便也不再掩藏,告知了真相。

    原来因为经常挨打,她将小叶女贞的叶子装进碎布中做成围腰穿戴在身上,小叶女贞的叶子体轻、薄小,摸起来光滑凉润,在这盛夏穿着长衣长裤,也还能忍耐一二,而鞭子抽打在树叶上,更能为她消减部分疼痛。

    班风铃对十岁出头的眠眠展现出的聪慧才智赞不绝口,当即决定买下她,而买她的过程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容易,为此她还特意求助了王二少爷,才终是将人带了回来。

    班风铃不想和眠眠成为那种刻板冷漠的主从关系,她更想与她建立一种能够托付真心的深厚情谊。

    阿诺有些诧异阿姐对这个明明还很陌生的丫头表现出的用心态度,可两人自打几年前就开始互不干涉彼此的事,他没多余表露什么,只继续沉默地吃着面。

    尽管对她说这话的少女眼中含着她许久未见的真挚,眠眠也无法因此敞开心扉,她垂首回避了灼人的视线,沉着回道:“好,日后去到王家我会当好你的丫鬟。”

    “你……”班风铃眼中的光彩顿时消散,心冷的忘记要说些什么。

    房里倏然寂静,这种奇怪的走向不是任何人的本意。

    “阿姐,我抓回来一只笨兔子,打算今晚让阿娘将它做成你最爱吃的香辣兔肉,你说好不好?”

    不过一句试探性的玩笑话,却引得对面强作镇静的小丫头敏感的浑身一哆嗦,阿诺冷淡扯唇。

    胆子这般小,也敢拒绝他人给予的示好,不愿仰赖他人,怎么不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在跟人回家?

    班风铃深深看了眼故意使坏的阿弟,“阿诺,家里如今不缺吃食,日后别再费事捉兔子了。”

    即然阿姐没兴致演戏,阿诺也无所谓地收了玩心。

    “我能去做针绣吗?”眠眠不认为自己做错什么,那一种表态分明符合她身份的常理性,她时刻谨记自己如今是谁,她答应献出自己作为奴仆的忠心,这哪里错了?可她不得不面对,因自己说的话而陷入围垣,她可能将失去一场本不为她所在意的平泛胶葛,她因身处之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仓皇的话语中浸满了哀求。

    未等人有所回应,她怔忪无光的双目似是受到莫大刺激般地簌簌落下两行泣泪。

    事发突然,连凡事一向彰显事不关己态度的阿诺也有些措不及防。

    班风铃立时紧张起来,哪还顾得上心里的失落,她翻出帕子小心替她拭干净眼泪,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你别难过,我不是要给你压力…”

    得了准音,眠眠低声哽咽地回了句谢谢,便不再看二人,独自去了床里侧的角落,静默地绣起了尚未完工的花样。

    姐弟俩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于空中交换了无数个稀奇古怪的眼神。

    姐姐先发制人,目露凶恶:你把人家惹哭了!!!

    弟弟无辜努嘴,视线飘忽:别想赖账,你也清白不了。

    二人眼斗半晌,除了眼轮匝肌痉挛(眼抽筋)没分出半点胜负,这个事件也就此而止。

    阿诺朝床里侧眄去一眼,若有所思。

    插曲过后,班风铃翻箱倒柜一番,抱着两个梨花木的盒子放到桌上,她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里面瞬间跃出一堆华丽精美的首饰,五光十色的饰品给简陋单调的瓦房增添了一丝璀璨风貌。

    明媚动人的少女捡起一件流苏金钗往秀发上比了比,扬了扬秀致的眉黛,愉悦地问:“好看吗?”

    这副小女儿稚态实属难见,阿诺自小便不吝啬于对阿姐的称赞,此刻也毫不迟疑,自然地点点头。

    “阿弟真乖。”

    班风铃高兴不已,她对少年在此事上真诚大方,从未令她有过失望,感到分外满意。

    将流苏金钗放回盒中,又将盒子推到阿诺跟前,她娓娓道:“这盒子里的东西留给你,你可要保管好它,别弄丢了。”

    阿诺吃完最后一口面,又喝光剩余的汤底,没什么表情道:“留给我做什么?”

    班风铃回以他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当然是留给你日后娶媳妇用。”

    不理会她的揄揶,他干脆问:“谁说我要娶媳妇?”

    班风铃歪着头以手支倚,漫不经心拨动着盒子里的金饰,语气理所当然:“你现下还小,可总会有长大成人的一天,那时阿娘肯定会替你物色个可心的女子,你二人因缘际会,结为夫妇是顺理成章的事。”

    拨动的玉手忽而停住,她从盒中拿出一根雕琢成桔梗花样式的银簪子细细端详着,“这个就不留给你了,还是给眠眠戴吧,肯定好看。”

    躲在里处专注绣花的人听闻此话,拿针的手颤了颤。

    思维发散的美人,没注意到自家阿弟的脸色已然冷了下去。

    “阿姐怎知我日后一定会成亲?”

    班风铃放下手中银簪,漂亮的眼睛终于落到了对面人脸上,她蹙眉,“这有何……”

    “阿姐认为仓俗卑贱,困陷泥沟的人也有成家生子,传继香火的使命?”

    “我不…”

    “阿姐凭什么以为生长在凤岭村的班阿诺可以抛却支离破碎的前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由亲姐姐牺牲自身换来的可笑安宁?心聋眼瞎的傻子班阿诺已经做够了!你既已选择了你的人生,日后操心自己的事便可。”

    班风铃内心震恸,这番话简直令她耳嗡作响,她言辞切切:“阿诺!我怎会是要你继续做个心聋眼瞎的傻子?你说这样重的话,是想与我割席而坐一别两宽吗?你明知我用尽一切都想将咱们一家人带出这个糟蹋人的凤岭村,我一定会带你走的呀!”

    “那是阿姐自己的事,日后阿姐嫁人了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毫无起伏的疏淡嗓音尽显冷漠,班风铃抿起嘴,胸口也赌了口气。

    她侧过身不想看他,却被清理桌子的动静拉回了视线,见阿诺端着碗筷已走到门口,首饰盒子仍留在原地,她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出声唤他:“你等一下!我事还没说完呢!”

章节目录

细雨流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奉闲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奉闲樵并收藏细雨流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