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灵泽

    烟晴走后,窗外已有了月色。忽而一声雷鸣,菲微扶疏,灵泽满堂。

    (菲微扶疏:草木枝叶错落茂密;灵泽:雨水)

    江令撑花而来(撑花:打雨伞),将桐油伞搁置在门外,自己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敢推开房门。

    贺岚撑着头趴在床边,手指翻动着几张江令为她抄录的燕子笺,此刻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烛影将她的影子倒映在墙面上,一片寒碧清然。

    听见开门声,贺岚立刻抬起了头,见是江令,眼神一下委屈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看我?”

    江令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顺着贺岚的头发,轻声的解释道:“一整日都在书馆讲学,晚上又被官家留了饭,一直到现在才能赶过来。”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来,当着贺岚的面拆开:“托人从外面给你买的运司糕,还温热呢!”

    贺岚先递了一块给江令,自己委屈地咬了一口,又不禁瘪瘪嘴,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江令赶忙放下糕,轻轻将贺岚抱起来,手指顺着她的发丝:“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贺岚将泪水蹭在了江令袖口,翁着声音道:“我都听说了,今天是你教烟晴救我的。”

    “但我怎么也听说,你当着皇后的面说对我没有感情,心悦的是张景呢?”

    贺岚一下羞红了脸,慌忙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江令却将她的被子拉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为了在皇后面前保护我,对不对?”

    贺岚乖乖地点头。

    “可是这个张景你了解吗?你这样贸然把话说出去,万一给自己招惹新的祸端该怎么办?”

    贺岚认真听罚,听见江令问她,忙解释道:“这个张景原是哥哥手下的军士,后投靠高祖,才成了如今的禁卫军统领。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这个人说话太难听,我很不喜欢,让他背个锅也就背了,谁让他那么讨厌!”

    江令将脸一板:“真的是这样吗?”

    贺岚缩缩脖子:“好吧好吧,其实是上次从他提及我哥哥来看,我知道这人念旧,对哥哥的死也很是唏嘘。而且他是先帝的人,即使和我有什么牵扯,那也不会怀疑到忠诚上面,所以以他为托辞很安全。况且他上次说话难听对我有愧,这是他该还的。”

    江令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是怕,他对你有什么想头。”

    “他敢,你会允许吗?”

    江令笑了:“你倒是挺会给我找麻烦。”

    贺岚忽然有点紧张:“啊?他很麻烦吗?”

    江令见她认真了,赶忙解释道:“不麻烦,你的想法很缜密。张景幼时受你哥哥恩惠,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他既然知道你的身份,今后一定会帮衬着你些。何况今日就是他通知了晴才人,不然她也来不了那么快。你看人很准,他是个可用之人。”

    贺岚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给你找麻烦了。”

    “怎么会,”江令开解道,“你永远不会是我的麻烦,你是我生的希望。”

    “所以,要保护好自己,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好吗?”江令轻轻靠了靠贺岚的额头,二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贺岚能够感受到江令的呼吸声,而贺岚呼出的气也似一阵清风拂过江令的脸颊。

    “我听说,你今天拒绝了晴才人的调令?为什么要留在舞坊?”江令慢慢放下贺岚,自己撑着头趴在她的床边。

    贺岚侧头望向他,道:“我无心后宫之争,况且烟晴也不是个宫斗的料子。我尚未成她的爪牙都会受皇后警戒,若真的踏进去,恐怕第一个见阎王的人就是我。至于舞坊嘛,和我从会稽同来的姐妹需要我庇佑,我不能丢下她们。”

    “我今日向大皇子讨要了一个礼部的闲职,从此也可过问乐坊的事情了。我从前给你说的暗号仍然管用,下次再遇到事情,拿着那个凭证去找阿祥,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江令温声细语地说道。

    “大皇子?你为何会和他?”贺岚疑惑地看向他。

    江令笑了:“大皇子也需要在书院读书啊,我是他的先生,我们熟络不是正常的吗?”

    “大皇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啊?”贺岚有些好奇。

    “仁慈有余,威严不足。若为王,自然一方太平;若为帝,恐生变故。”

    贺岚觉得身上有些冷。这位大皇子陈伯宗乃是沈妙容嫡出,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子,最后继承大宝的可能。如今江令对他这样评价,让贺岚凭生一股不安。

    “那如今朝中亲贵,谁最得势?”

    江令望了贺岚一眼,本不想对她说这些事情,可见到她询问的眼神,还是没能保持沉默:“如今官家的二弟,安成王陈顼最为得势,朝中不少他的势力,甚至还有改立其为太子的呼声。”

    “那你认为他如何?”

    “此人颇有城府,也擅结党羽,大皇子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师出无名,名不正言不顺,是以朝中虽有这样的声音,终究无法盖过大皇子的支持者。”

    贺岚听江令讲完这些,陷入了深思。

    “你现在,似乎对陈朝的怨念没有那么深了?”江令看向贺岚,开口说道。

    贺岚苦笑了一下道:“当年,我虽深处闺阁,可对于国家之事也稍有了解。若不是那梁朝皇帝昏庸,怎会有侯景之乱,也不会给陈霸先改朝换代的机会。终归是内部先消耗殆尽,外力才会支撑不住起了反心。况且这些时日我也听了不少关于高祖的传说。他虽出身寒门,却能够文武兼修,是难得的乱世枭雄,比起梁朝那些沉迷享乐的皇帝来说,要好太多了。且他多用降将,足可见其心胸宽广。这样的人成为帝王,一点也不奇怪。”

    “我父亲常说,宁蹈血死,不太平生。可我却觉得,既然人活一世,不该为这样的君王献祭,我活在这世上,所忠于的不是哪方政权,而是我自己。我不是当权者可以随意用来牺牲的工具,我是人,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或许时代不会记得我微弱的存在,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依然有权利拥有我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志向,我只愿为我所坚持的真理而活!”

    “渝郎,我不是文人,可我明白文人。我知道青史留名对文人的意义,我也知道你如今深陷朝堂的不得已。乱世之中无贤名,做你认为对的就好,因为后世者永远无法理解当下的你。他们的评说都太过主观,你不必理睬,你也不必害怕辜负谁。只要之后回想起时,你觉得没有辜负了自己的心,那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就是对的。”

    贺岚亮晶晶的眼睛震撼到了江令。

    在这里,或者说在这之前的二十余载,没有人对江令说过这样的话。夫子教他文人要有风骨,朝堂教他泥泞之中无荠荷,唯有贺岚,她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告诉江令,他只需要做他自己,而不必管旁人的喉舌。

    也只有她,会坚定的告诉江令,尽管去做,她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我记下了。”江令对她点头,手指轻抚过她的额头。

    “宫门就要落锁了,你也该快些出宫了。”贺岚仍旧牵着江令的一根手指,嘴里说着告别的话,手却死死抓着不肯松开。

    “明日,我再来看你。”

    江令走出门时,门外仍旧风雨如晦。他撑着那柄桐油伞慢慢消失在了雨中。

    世中逢尔,雨中逢花。就在这场灵泽之中,江令寻到了他的全世界。

    长乐偷偷从门外溜进来,看到贺岚趴在床上,她嘻嘻笑着为她端来一盆热水。

    “青岚姐姐,擦把脸吧。”长乐打湿了帕子,递给贺岚。

    后者接过帕子来,从床边掏出运司糕,在长乐面前打开:“吃点吧?”

    长乐双目放光,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多吃点。”贺岚把糕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自己将帕子敷在脸上,缓解了一日的疲惫。

    这晚,灵泽一夜,秋风入关。

    贺岚一共卧床了八日,第九日由长乐和黛蓝扶着才堪堪走下床。她背上的伤口已然结痂,黛蓝每日来为她换药,衣衫上的血迹洗不掉,都被贺岚偷偷扔掉了。

    十日后她走进舞坊,发现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惊恐之中带着些许敬畏,这让贺岚十分不解。

    走至堂中,贺岚察觉到崔琳的官服换成了蟹青色,她发上簪了孔雀金簪,这是六品女官才能有的待遇。

    见到贺岚进来,崔琳笑着对她招招手,身后两位宫人捧着官服和发饰跪在了贺岚的面前。

    她便由长乐扶着跪了下去,崔琳则从上首站起来,拿起宫人漆盘里的发簪,戴在了贺岚的头上。

    “舞坊教头贺岚,教仪有方,特晋为七品掌事,掌管舞坊、乐坊相关教仪。”崔琳微微一笑,扶了贺岚起来。

    “换上你的官服吧,今后,你就是七品的掌事,是这宫中正儿八经的女官了。”

    贺岚望了一眼她的官服,想起了和烟晴的交易。心里暗道:“她果真没有食言。”

    “多谢崔掌乐。”贺岚福身行礼,长乐见状又赶忙扶住了她。

    换上官服后,会稽同来的姐妹们都凑在了贺岚门外,手里捧着各自的礼,嬉笑着等在外面。

    贺岚由长乐扶着走出来,见到黛蓝立在最前面,眼睛都笑弯了:“恭喜贺掌事。”

    成为女官后,她便可以拥有自己的姓氏。虽说山阴贺氏是罪族,但贺岚依旧可以用这个姓氏在宫中行走。这就是女官和舞姬的区别。

    “各位姐妹们不必如此客气,若不是得你们庇佑,青岚恐无今日。”贺岚冲众人福身,倒叫她们惶恐了起来。

    “掌事可是折煞我们了!”黛蓝笑嘻嘻地回道。

    贺岚冲她报以笑意:“怎么,难不成你们因为我升了掌事,倒与我生分了不成?”

    “怎么会!”琉璃率先回道。

    “我们是一道从会稽来的姐妹,在这宫中,你们就像我的自家人一般。今后不论其他,只要你们还当我是自家姐妹,我们便还如从前一般嬉闹,好不好?”

    贺岚闪开门,邀了她们进去。

    十数人凑趣着说笑了半日,回到舞坊后,贺岚却发觉了别样的气氛。

    除却和她一同入宫的十一人,这舞坊之中,从前都是烟晴的人,如今烟晴一步登天,留下她们在贺岚手下过活,那些人又曾那贺岚的脸开过玩笑,此时见她升职,气压不免有些低沉。

    贺岚一路走去,就发现这些人都在暗暗打量着她。她心下了然,立在了廊下台阶上,吩咐众人过来。

    黛蓝带着剩余的十人立在了队伍最后,原先烟晴的舞姬都立在贺岚面前,垂着头一言不敢发。

    贺岚坐了下来,原是她的伤还未完全痊愈,立得时间久了,背脊总是隐隐作痛。

    见众人气压依旧低沉,贺岚只好先开口道:“我知道大家的顾虑。我是和众位会稽姐妹一同入宫,对于你们着实不如她们熟悉。”

    黛蓝立在后面认真地听着。

    “但我自小也读过《女论》、《女训》,知道女子之德在于不妒。各位姐妹们资历深,又比我容貌姣好,从前虽说有些龃龉,但也都是各位无心之失,我不会一直记挂在心上。且我虽管理舞坊、乐坊,但崔掌乐仍然会时时探视进度,若我行事偏颇,上面自不容我。所以请各位姐妹安心,今后我自当各位是一家人,不会有所偏向。但若各位姐妹不肯给我这个面子,执意要生事,我贺岚绝非软弱无能之辈,必当十倍奉还。”

    “是,奴婢谨遵姑姑教诲。”台下乌压压跪了一片,贺岚察觉到是黛蓝起的头。

    黛蓝:舞坊气氛组没有我怎么行?

    “好了,众位都起来吧。”贺岚说罢,由长乐扶着回了房间。

    一路上她的伤口又在作痛,幸而此时舞坊教头已经升了烟晴的小跟班落梅,此时她带着众人排演,贺岚也不需时时盯着。

    路上走过舞坊外的柳池,贺岚大老远瞥见一抹玄色的官服,他通身的压迫感让贺岚直想回头溜走。

    可张景的眼神显然也不差,见贺岚转头,立刻喊住了她:“贺掌事!”

    贺岚咬咬牙,回过头冲他呲牙一笑:“好巧啊,张大人。”

    长乐见状,立刻对二人行礼溜走了,贺岚甚至抓不住她滑溜的手臂,只能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张景却上前两步,走到了贺岚的面前:“不巧,本官在此恭候贺掌事多时了。”

    贺岚尴尬地笑了笑:“张大人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张景拨开自己眼前的一缕柳枝,看了贺岚一眼,道:“贺掌事升职,本官自该来贺一贺。”

    贺岚“呵呵”两声:“没想到张大人还挺热衷于沟通人际关系呢!舞坊所有女官升职你都来吗?”

    “本官看起来有那么闲吗?”

    贺岚耸耸肩,给他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挨打时说自己心悦本官。有这样的交情在,本官岂能不来贺喜?”

    贺岚听见这句话,觉得自己大概需要找个地缝了。可此时地面刚刚翻修,别说地缝,连个杂草都找不到。

    于是贺岚只能硬着头皮尬笑两声:“张大人说笑了!”

    见贺岚低着头,张景审视的眼神索性大大方方地落在她的身上:“听闻你和江侍郎曾有婚约?”

    贺岚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粲然一笑:“看来张大人都听到了。”

    张景摸了摸鼻尖:“没办法,在宫中行走,多听少说是最基本的保命法则。我还曾听说,你此次入宫,就是你的未婚夫江侍郎奉命押送的。”

    贺岚的眼神突然透出些警惕:“张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查证一下自己是否不明不白当了他人的挡箭牌而已。”

    贺岚的眼睛眨了一下,此时秋色正好,可她却觉得额头正在蹭蹭往外冒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压迫感让她几乎要窒息。

    哥哥从前,竟然会有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部下。

    见贺岚不说话,张景率先开口,从自己袖口掏出一只梅花的玉坠子来,递给贺岚道:“为你准备的贺礼。”

    贺岚后退两步,并未接过这只玉坠。

    “这不是送你的,只是作为一个凭证。你在宫中行走不易,今后或许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你拿这个玉坠出来,我可以帮你一次,但仅此一次。”

    贺岚还是迟疑:“你为什么要帮我?就因为你曾是哥哥的部下?”

    张景眼神冷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或许是想赎罪吧。武将最忌身仕二主,而我不仅如此,还站在了你哥哥的对立面上。”

    贺岚想起了贺隰的灵堂,她一袭缟素跪在灵堂之中,看着她的父亲、兄长,都因战乱而死。

    贺岚想了想,最终接过了那只梅花玉坠,攥在手心里,她对张景福身道:“玉坠我收下了,希望张大人不要食言。”

    “不会,只要我活着一日,这个约定就作数。”

    贺岚没在说话,转头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崔琳说过给她升院子,可贺岚没有答应。她觉得这处院子很好,门前就是池塘,周遭少人经过,江令来看她时,可以少些人察觉。

    况且长乐将院子打理得很雅致,其他姐妹们来玩时,都夸这院子好看。

    此时她沉着头,手里攥着玉坠推开了院门。

    长乐早早守在院子里浇花,看到贺岚回来,她小跑着迎上了她:“青岚姐姐!”

    贺岚点了点她的头:“小鬼头,刚刚跑得飞快,我抓都抓不住你。”

    长乐嘿嘿笑了两声:“我都听说了,上次是张大人向晴才人报信救了你,你回来的担架也是他给你找的。我知道他不会害你。”

    “防人之心不可无。”

    “啊?”长乐紧张地攥住了贺岚的衣角,“张大人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只是告诉你不要亲信他人。”

    长乐松了一口气:“青岚姐姐你不知道,张大人虽然看着可怕,但为人正直,从不偏帮任何人,所以大家既害怕他,也敬重他。”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贺岚好奇地看着她。

    “黛蓝姐姐说的,这宫中没有黛蓝姐姐不知道的事。”

    贺岚揉揉头,她没想到自己养伤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姐妹摇身一变成了舞坊万事通。

    而这位万事通晚上就来卖弄了,带着会稽十位姐妹一齐聚在贺岚院子,讲了一晚上的宫闱秘事。

    贺岚靠在躺椅上,一脸正经地听着:“黛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玉簪一脸惊讶地看向贺岚:“你不知道吗?记事官旁边的那个小太监常常来给黛蓝送东西。”

    贺岚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黛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最近在养伤,我们就没告诉你。”

    贺岚忽然睁大了自己八卦的眼睛:“这个小太监不会对你有意思吧?”

    黛蓝打了她身边的长乐一下,脸羞得通红:“别瞎说。”

    长乐捂着手臂:“我啥也没说啊!”

    黛蓝捂着脸解释道:“她伤还没好,我不敢打她。”

    长乐:代打的冤种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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