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玉茗

    十月初九,大雨时行。

    江令与张景撑伞到了城外的澈灵山。山道泥泞,二人的衣角都沾了泥水。土石堆积在山路上,羊车与马都无法通行,二人行了半日,勉强看到了一方寺院。

    “先去避避雨吧,眼看着要天黑了,恐怕今日这雨是下不完的了。”

    张景看了一眼寺庙的正门,略有些迟疑。

    “怎么了?”

    “手上沾染了鲜血,不该惊扰佛祖安宁。”

    “手上的血迹都能洗去,若是心上脏了,才真正的可怕。”江令收去伞,叩响了寺门。

    张景局促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收好伞,规矩地立在江令身后。

    方丈为他们开了门,江令对方丈颔首,说明了借宿的意图。

    二人分到了两间禅房,此时淙淙澈暮,檐雨如绳。江令已出来三日了,这三日里,他每天都要传一次消息给贺岚。

    第三日晚,贺岚的信终于到了他手上,江令立在窗边展开,不觉露出了笑颜。

    张景刚走到窗边,看到江令读着信,嘴角悄悄弯了起来。他心下有些羡慕,江令不过出来了三日,却有人时时惦念着他,叮嘱他注意安全。

    张景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心酸,只好合上窗,靠在了墙边。

    晚些时候,山雨骤停。张景刚吹灭蜡烛,就听见门口传来的叩门声。

    他打开门,见到江令穿了一件玄色的衣衫立在门前:“手下人已经探到教派的位置了。”

    贺岚所见的那只山茶花纹身,就是玉茗教的图腾。

    玉茗教扎根于永州澈灵山,每逢初九,教会便会举行一场仪式,迎贺新的信徒入会。玉茗教的创始人原是梁朝时的山匪,趁着动荡之际占据了此山,不断发展新的信徒,从而培植杀手,接一些见不得人的刺杀任务。最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是它的入会仪式,每逢初九,教会众人都会聚在山涧的院子里,由两名新的信徒立在月色下,一男一女,全身□□地在中庭打坐,有威信的老信徒会为他们浇灌圣水,并在手腕上刺上一支山茶花。

    (注: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许多秘密宗教因此诞生。)

    此时树梢上挂上了新月,江令和张景压低脚步声,慢慢潜进了其中。

    此时信徒都聚在中庭,月光下落,众人围着一男一女,三位年长者立在上首,往二人身上洒水。

    江令和张景则悄悄隐没在了众人之后,等到仪式结束,坐在最上头的人站了起来。

    那人穿着一件鲜红的道袍,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声音很是沙哑,手腕上刺着一朵妖艳的山茶花。

    他端详了一下众人,开口道:“众位子民,与圣主一起见证这一刻。”

    他说罢,身后十余人拖着三位已经算不上人的东西出来。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些人的皮全被扒了下来,血淋淋的肉与白骨露在外面,许多人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面具下,他的表情无人知晓。

    “圣主交给你任务,是因为信任。可这些人非但没能完成任务,还意图逃窜。这是圣主给他们的惩罚,也是圣主给你们的教训。大家,不要辜负圣主的信任。”

    张景和江令对视一眼,低声对旁边的人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被问道的人是一位男子,见江令眼生,警惕地打量了一阵:“你是谁?”

    “我是上月刚刚入教的信徒,叫刘三。”

    “哦,这些人刺杀徐陵失败,被圣主惩罚了。”

    张景便接过话头道:“他们为什么要刺杀徐陵?”

    “你又是谁?”

    “我是他兄长,刘二。”张景指指江令,面不改色地说瞎话。

    “哦,这是圣主交给他们的任务。”

    “圣主是谁?你见过吗?”

    “那倒没有,圣主岂是我们这等人可以见到的。唯有完成圣主交代的任务,才有资格见圣主。”那人一脸崇敬地看向上方,“看,那就是圣主的弟子,为我们传达圣主的任务。再有半年,圣主就可以派遣任务给我了。”

    张景几乎是震惊地看向他,他实在不能理解他们是如何对这些人深信不疑的。

    他正疑惑着,就听台上忽然喊了一声什么,紧接着,所有的信徒都开始跟着呐喊,场面一度陷入了混乱之中。张景和江令对视一眼,决定打不过就加入。

    跟着喊了许久,张景觉得嗓子有些疼,今天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众人蜂拥着向后院走去,张景和江令对视一眼,抓着刚刚和二人对话的信徒出了院子。

    回道寺庙里已是下半夜,江令将人交给手下,自己和张景一道走进了禅房外的亭子当中。

    亭中有一盘残棋,张景摆弄着其中一颗黑子,对江令道:“这玉茗教涉及太广,贸然出手,恐怕于我们不利。”

    江令低头看了一眼棋局,见上面的白子正对黑子呈包围态势。

    “这局涉及的太广,若牵连起来,恐怕连宫中都会受波及。”

    “明日我回宫一趟,将人交给官家。”张景说着,手指摆弄着手边的白子。

    江令却捉起了棋盘上的一颗黑子:“这里,尚且有突围的可能。”

    最终二人披着晨光回了京城,见过官家后,江令去了舞坊。

    贺岚望见他的身影时,眼里有说不清的感情。她眼眶含了泪,看到江令的那一刻,贺岚抽了抽鼻子。

    “你黑了。”她看着江令下颌上若隐若现的胡渣,用指尖轻轻扫过去。

    “才出去了几日,哪有这么夸张。”江令虽说着,却也紧紧握着贺岚的手。

    “怎么手上都没有肉了,你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都按时吃了。”贺岚回道。

    江令却满眼都是心疼:“多亏你的消息,不然我在那边也是一头雾水。只是你说宫中接应的那人是皇后宫中的,我有一个猜测。”

    贺岚捂住他的嘴,点了点头:“我明白,宫中隔墙有耳,莫要开口。”

    “那你的处境会很危险,你一直被视为晴列荣的人,皇后一派想必一直盯着舞坊。”

    “你且安心,如今她们自顾不暇,一时半会来不及对我们怎样。只是你和徐中丞,如今你们处在风暴口上,今日你前脚去面圣,皇后的人后脚就出现在了官家门外,想来这件事也瞒不住她。”

    “原本就没有想瞒她。”江令轻笑一声说道。

    贺岚睁大了眼睛,随即反应了过来:“你们要,引蛇出洞?”

    “敌在暗,我在明,行动起来不免左支右绌。如今大摇大摆将人交上去,想必今晚就能收获些意外之喜。”

    “那安成王那边?”贺岚紧张地问道。

    “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现在就看皇后身边的那位林氏,究竟有多衷心自己的主子。”江令握着贺岚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贺岚很安心。

    “一会儿我要出去看看老师,今日便不会再进宫了,你今天不要到处乱走,这件事,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贺岚点点头,看着江令走出去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倒回来:“我会安排人在舞坊附近守着,你别怕,一切有我。”

    贺岚握了握他的手:“我不怕,我信你。”

    江令走进徐陵的院子,大老远就听见了几声咳嗽,声音满是陈旧,似一扇行将就木的门,轻轻一推都是满身的木屑。

    江令加快脚步,走进房中,徐陵刚放下药碗。

    “若渝,你回来了!”

    江令快步走到床前:“老师,学生无能。”

    徐陵一脸坦然地摆摆手:“不是你无能,是有些人太狠毒。”

    “这次回来,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江令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徐陵。

    眼见他鬓角已经斑白,一场刺杀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可这身体也大不如前了。看着江令的眼睛,徐陵慈祥地笑了笑:“钟鸣漏尽,岁迫时催。人啊,不服老是不行的了。”

    江令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就见徐陵接着道:“我知道,你又要说假话哄我高兴了。可是人老了,听假话就像吃糖,甜那么一下,剩下的就是牙疼。与其高兴一阵,不如一开始就不吃糖。”

    “若渝,老夫老了,这朝堂上可以没有老夫,但不能没有你江若渝。以前我给你起这个字,就是希望你质真若渝。看似同流合污,实则大智若愚。如今,你还差些火候。”

    江令认真地听着,徐陵的语调慢慢的,如同这光影里飘散的尘埃。

    “听我的,将这一切交给官家定夺。你若执意逼近真相,只会引来官家的不快。记住你来时的方向,别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毁了你的初心。”

    江令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学生记下了。”

    徐陵对他摆摆手:“回去吧,出去这几日,黑了不少。回来可看过你那未婚妻了?”

    江令点点头:“刚刚在宫中见了一面。”

    徐陵笑笑:“好哇,贺家的女儿,很适合你。宫中行走不易,朝堂更是险象环生,能有个惦记的人,总比一个人走夜路要安心。”

    江令想起贺岚的笑容来,不自觉感觉周身暖洋洋的。徐陵又闭上了眼睛养神,江令见状,刚准备推出去,就听见身后说道:

    “桌上的木匣子里,是为师给你们准备的贺礼。若你真能娶了那孩子,别亏待了人家。”

    江令意外地看向匣子,只见里面是一只羊脂玉的项圈,刻着梅花的纹理,触感生温。

    “老师。”

    徐陵又闭上了眼睛:“出去把门带上。”

    江令只得应下:“学生告退。”

    他轻轻合上了房门,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木匣子,走出了徐府。

    晚间,江令在内狱门口抓住了一名穿夜行衣的女子,打斗过程中,他看到了女子手腕上的山茶花纹理。

    张景浅浅勾起一个笑容,一剑挑开了女子的面纱。

    “林女官,深夜到此有何贵干啊?”

    陈蒨本在烟晴宫中休息,才要睡下,就听见外面回禀。他匆匆披上衣服,烟晴赶忙起身问道:“官家,出什么事了?”

    陈蒨看了一眼烟晴楚楚动人的眸子,轻声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爱妃先休息吧。”

    烟晴送了陈蒨出门,转头就派人送了消息到贺岚那里。

    这晚,皇后匆匆赶来正殿,看着地上跪着的林氏,她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贱蹄子,背着本宫做什么了?”

    陈蒨眯着眼睛:“皇后果真不知?”

    沈妙容一脸无辜地看向陈蒨:“官家这是怀疑臣妾了?这贱蹄子虽是臣妾宫中之人,可她有手有脚,若自己做些什么,臣妾也不可能全部知道。”

    沈妙容说这些话时,林氏始终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还勾起了一抹浅笑。

    “既然皇后说不知,那寡人只有送她去严刑拷打一番,想必也能收获不少的东西。”

    沈妙容看了一眼林氏,见到她的眼神,沈妙容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但凭官家做主。”

    陈蒨有些好笑地看向她:“皇后真是无情,你贴身的女官犯了错,你不但不求情,反倒看着寡人严刑拷打于她?”

    沈妙容也笑了:“今夜官家既然匆匆召了臣妾过来,想必这贱蹄子犯的事不算小,既然是大事,那臣妾断没有包庇的道理,臣妾一心所向,皆为官家,旁人都是次要。”

    沈妙容一脸高傲地对上陈蒨的眼神,后者大笑道:“好,那就带林氏下去。”

    话音刚落,原本一直沉默的林氏忽然从口中吐出两枚银针来,直冲着陈蒨的面门而去。

    张景见状,飞快用剑挡下了这两根针,其余人刚要去控制林氏,就见她鼻孔流出黑血,整个人直直向前栽去。

    皇后惊呼一声,后退了两步。张景慌忙上前探她的脉搏,发现已没了生命迹象。

    “回官家,人已死。”

    陈蒨面色未变:“无妨,刚刚她用的招数,是玉茗教的招数,再看她手腕上的山茶花,想必也和此有关。只是寡人一直很好奇,从前为何不见这林氏手腕上的山茶花?”

    皇后缓和了一下神色,回道:“臣妾也好奇过,好像就是上月,才见到她手腕上有山茶花的纹理,当时臣妾没有在意,以为是她们新的花样,却不想和教派有关?”

    陈蒨警惕地看了一眼沈妙容:“皇后不了解这山茶花纹理?”

    “臣妾久居深宫,哪里能知道这些。”

    “可你的女官林氏可是跟随你入宫的陪嫁侍女,你们主仆多年,竟然连这些都不知道?”

    “官家这是一定要给臣妾定个罪了?”沈妙容听着他咄咄逼人的问话,忽然抬头,眼神直直对上陈蒨的双目。

    “你是皇后,是天下之母,寡人会给你应有的体面。只是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

    他起身回到书房,据宫中消息,陈顼于清晨入了宫。

    二人在书房里谈了一个时辰,这期间,外面听见五次瓷器碎裂的声音,最后陈顼一脸淡定地走出门,次日早朝,陈蒨便下旨围剿玉茗教。

    “只是,围剿玉茗教?”贺岚听见这个消息,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张景点头:“皇后的女官林氏自尽,她就是玉茗教在宫中的内因。皇后受人蒙骗,被官家申饬,责令禁足半月。”

    “那安成王?”

    “照旧。”

    这两个字说出来时,贺岚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失望地低下了眼睛,冷笑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照旧的意思,既没有恢复他的爵位,也没有对他有所惩罚,整件事情他就像没有参与过一样,继续做他的庶人,继续在寺庙为国祈福。

    江令则与其余文官联合上书,却被陈蒨驳回,并对他们加以申饬。而就在旨意下达的第五日,徐府来报,说徐陵病重。

    江令匆匆跑去了徐府,此时的徐陵白发脱落,几乎无法用簪子来固定。他靠在床边,房间里都是草药的味道。

    与前些日子相比,徐陵的面容更加沧桑了。但看到江令进来,他还是努力牵起了一个笑容:“若渝,老夫说过,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江令跪在了床前,向徐陵磕了一个头:“老师,官家欠您一个公道。”

    徐陵呵呵地笑了两声:“公道?这天下都是官家的天下,公道自然也是官家的公道。他若恩赐,那臣子就有公道;他若不肯,那臣子就只能如此终老。”

    “安成王如此弄权,若此时不严惩,恐后患无穷。”江令想起陈蒨对陈顼的纵容,不免有些不平。

    徐陵靠在床边,声音无力,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官家身体不好,大殿下又年幼,今后若有意外,恐免不了安成王的辅佐。官家并非高祖嫡子,这皇位来得不正,他怕大殿下挡不住今后世人口诛笔伐。安成王又是官家嫡亲兄弟,不依靠他,又能依靠谁呢?”

    “老师,您不该为此而承担这些。”

    徐陵轻笑了一声,眼睛徐徐看向窗边。一棵兰草生的安静,却枝叶繁茂,像极了君子。

    “老夫一生致力编修,少读经卷,晚诵诗书,不曾一日废止。曾编纂《玉台新咏》,供宫廷传颂。虽文名不足垂范后世,却也一生坚守风骨,为文人、为庙堂、为天下百姓发声。”

    “当今圣上,虽属明主,终囿于亲情不得超脱。幼主年幼,安成王弄权,必使朝堂动荡。老夫已无力回天,只盼你们青年人,能救一救国家,护一方太平!”

    说罢,徐陵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江令忙上前去为他顺气,徐陵却按住了他的手,道:“若渝,你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十八岁名扬天下,誓死不降景贼。老夫志向已无力继续,只盼你铭记文人风骨,不忠于一人,只忠于天下。”

    江令跪下,重重地向徐陵叩了一个头:“学生,铭记老师教诲。”

    “回去吧,我也该休息了。”徐陵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闭上眼睛,枯槁的手挥挥,示意江令离开。

    他合上门,脚步沉重地走到前院,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哀恸:“主君,卒。”

    江令回过头去,见众人纷纷跪下,他震惊地看向身后,寂静的院落,忽然传来了哭声。

    他拼命跑回去,跑进刚刚的房间,看到徐陵面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已无呼吸起伏。

    徐家子孙跪了一地,众人哀戚着,一时间说不清是喧闹还是孤独。

    江令木然地跪在了原地,看着徐陵平静的侧颜,好像睡熟了一般,只不过这一觉,他再也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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