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得益于昨晚睡前特意设置的33个闹钟,沈嘉炀人生第一次起了个大早。

    睡眼惺忪推开房门的一瞬,浓烈的起床气被扑面而来清晨微湿的风吹得瞬间烟消云散。

    天刚破晓,雾霾蓝色缓缓晕开。白雾从山谷中袅袅升起,一座座山峰成了海上漂浮的仙岛。

    院里南瓜藤爬满了木架,开出朵朵嫩黄色喇叭状的花,叶片上露珠晶莹剔透。围墙边上一大片青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压水井旁边,陈葭穿着一身卡通睡衣正蹲在地上刷牙,一头长发被编成一根粗麻花垂在后背,乌黑如墨,充满光泽感。

    她漱完口站起身,一回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有些惊讶:“怎么起这么早?”

    要知道,平日里这大少爷可都是睡到快中午才不情不愿起床的。

    视线掠过女人领口处不经意露出的一片雪白滑腻,沈嘉炀触电一般,不自在地挪开了眼,“不是要去医院?我跟你一起呗,正好去看奶奶。”

    “行,等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走。”

    陈葭说完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忽地有些为难:“不过在去医院之前,咱们得先去一个地方,那儿可能会,有点吵……”

    沈嘉炀听见这话并没当回事。

    直到两小时后——

    晨曦还未完全穿透城市的雾霾,困在钢筋混凝土森林里的绝大多数白领仍在睡梦中。

    而在城市的东边,老城区菜市场早已彻底苏醒,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摩肩接踵,推推搡搡。

    一个个塑料桶里各种水产翻腾跳跃,溅起的水花带着浓郁腥味四处散开。鱼贩子手拿着刀熟练地刮鳞、剖腹,掏出肠子随意地丢弃到一旁。

    菜摊旁边,烂菜叶、瓜果皮堆积如山,散发着腐臭的气息,苍蝇嗡嗡乱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脚下地面脏兮兮、湿漉漉,进来的每一个人都捂着鼻子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溅起的污水弄脏裤脚。

    最里边,陈葭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白校服坐在一张塑料小圆凳上,面前摆着两麻袋竹笋,边上还有一大筐土鸡蛋。

    她正卖力吆喝着,手上一刻不停拿刀给竹笋剥皮。

    在她身后,沈嘉炀穿着一身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潮牌,双手插兜来回踱步,坐立难安,皱起的眉头几乎快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第十六次看见左手边菜摊上那个蓬头垢面的胖女人,用她黑乎乎的手指捏住鼻子,猛地用力一擤,喷出一大坨黏糊糊、黄中带绿的鼻涕,随即满不在意擦在衣服上。

    沈嘉炀额角青筋狂跳,只觉空气中全是病毒。

    他咬牙切齿不知第几次问出同样的问题:“到底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陈葭头也没抬,“把这些卖完就走,很快的。”

    “10分钟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沈嘉炀攥紧拳头,用尽这一辈子所有的忍耐,才没一脚踢翻她面前那一麻袋竹笋。

    “你再忍忍,就剩这一点,卖完立马就走。”

    正说着,陈葭看见旁边摊位上有个老太太往这边扫了一眼,立马站起身笑眯眯说道:“姨婆,过来看哈嘛,都是自己进山砍的野生笋,新鲜得不得了,买点回去炒着吃、熬汤喝都很不错的。”

    沈嘉炀就这样又被彻底无视。

    站得久了,腿都酸了,他用腿将那张小圆凳勾了过来,一屁股坐下,百无聊赖看着她不厌其烦地招呼顾客。

    沈嘉炀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平日里对他总是凶巴巴的女人,也有这么爱笑、温柔、充满耐心的一面。

    这土包子,笑得脸都快僵掉,就为了——

    他皱眉看着她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一沓纸币。

    全是一毛两毛,皱巴巴,脏兮兮。

    恶心死了,都不知道上边有多少细菌。他想。

    忙活了这么半天,费尽口水,就挣了这么点钱。

    有必要吗?

    沈嘉炀起身走到陈葭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低着头一张一张认真地清点着这一早上收到的钱,冷不丁出声:“就这么点钱,至于数好几遍?”

    陈葭刚数到一半就被他突然打断,抬头对上他眼底的不满,她耐心解释道:“这些是好几户人家的钱,当然得数清楚了。”

    她每天早上带到城里来售卖的,都是从村里各家各户收来的蔬菜、鸡蛋,偶尔也有竹笋、菌菇之类的东西。

    山里人靠山吃山,挣的都是辛苦钱。

    每一分,都必须算清楚还人家的。

    -

    到医院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正是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大厅里人来人往,挂号窗口前大排长龙。

    “这是我给阿婆熬的小米粥,上边一层还有水煮蛋和馒头,”陈葭把保温饭盒交到沈嘉炀手里,再三叮嘱到:“你记得让奶奶趁热吃,要是凉了就不要了。”

    沈嘉炀接过,低嗤了声:“麻烦。”

    他想,沈家上上下下有那么多佣人,再不济也有护工,奶奶想吃什么东西没有?根本就不需要她一大早起来做这普普通通、淡得没味的粥。

    见他迟迟没动,陈葭催促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呀。”

    沈嘉炀黑沉目光扫过她受伤的左脚,眉峰微蹙:“真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陈葭不耐烦地推他一把:“这家医院我可比你熟,赶紧去吧。”

    “……行吧。”沈嘉炀迈开长腿刚走两步又停下,回头对她扬了下手机:“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听见没有?”

    视线里,陈葭已经一瘸一拐往挂号窗口去了。

    头都不回。

    一看就是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沈嘉炀无意识舌尖顶了下左脸颊。

    这蠢女人。

    他记性不错,上回跟她来过一次,就已经把这边的路记了个七七八八。

    很快就走到高级病房门口。

    里边,新来的小护士正给老太太做体温、血压等一系列的测量,一边低头刷刷记录,一边给她说着注意事项。

    -“奶奶,这三餐是一定要按时吃的,尤其是早餐。”

    -“哎呀不急不急,我等我孙媳妇过来呢。”

    -“您孙媳妇?是昨天上午来的那姑娘嘛?”

    -“对对对,就是她!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一看就是个勤劳能干的,奶奶您可真有福气!”

    小护士正说着,余光中,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瞬间让人觉得这病房的天花板似乎低了不少。

    男人伸手压了下头上黑色鸭舌帽,声音又懒又倦:“就她那样的,也就一般吧。”

    看见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小护士怔愣了下,回过神来赶紧红着脸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保温饭盒。

    “奶奶,这个您要现在吃嘛?还是先给您收起来?”

    “我现在就吃。”

    老太太笑眯眯朝他身后一看,待发现陈葭没有跟来,脸上一下露出明显的失望,“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葭葭呢?”

    “她有点事。”

    沈嘉炀长腿一勾,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不知是谁贴心削好皮的苹果,啃了一口立马皱着眉放下了。

    老太太没好气往他胳膊上轻锤了下,“你这浑小子!是不是又欺负葭葭了?”

    “我欺负她?”

    沈嘉炀差点没把嘴里的果肉喷出来,“那女人不欺负我就不错了,这世上还有人能欺负得了她?”

    “又胡说八道!”

    祖孙俩说话的时间,小护士已经打开沈嘉炀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到了老太太面前的小桌子上。

    “唔——”老太太夸张地吸了下鼻子,“真香!还是我们葭葭熬的粥好喝,别人做的可没有这个味道。”

    她迫不及待舀了一口,这才继续感慨道:“自从嫁给你爷爷以后,奶奶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喝过这种柴火熬出来的粥,真怀念这味道啊。”

    “您要喜欢,我让家里厨子从今天起都用柴火做饭呗。”沈嘉炀说。

    “臭小子。”老太太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你不懂,不一样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人家满是皱纹的脸上。在她黯淡混浊的眼球里,隐有泪光闪烁:“我们那个年代,可没有你们这些孩子现在这么好的条件,那个时候啊……”

    沈嘉炀搂着她,听着她忆苦思甜、絮絮叨叨。

    末了,老太太又问起他和陈葭这段时间相处得怎么样,沈嘉炀含糊地应付过去。

    比起上一回,这次听见奶奶催促自己和陈葭结婚,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抗拒了。

    -

    诊室里。

    一身白大褂的男人抬了抬眼镜:“你这情况,最好还是拍个X光片比较保险。”

    “谢谢医生,我心里有数的。”

    陈葭起身正要离开,刚一转身,就看见沈嘉炀微低着头,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倚在门口,漆黑眼睛湿漉漉,直勾勾盯着她。

    “完事了?”

    不等陈葭回答,沈嘉炀一把从她手里抢过单子,垂眼扫去:“陈、葭。”

    原来是这个陈,这个葭。

    陈葭将单子抢了回来,“走吧。”

    “蒹葭……”沈嘉炀沉默了下,恍然大悟一般说道:“那不就是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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