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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阳光大好,晃人眼目,宋棺有客人上山,他静静地随队伍行进,客人的遗属都悲戚不已,此起彼伏的哭声绕山而悬。

    宋棺几乎认为,近距离面对死亡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了,尘归尘,土归土,每个人走到生命的尽头都不过是一捧白灰。

    但是今天不一样,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是送一位不过十岁的孩童上山,从棺木的大小可见,躺在里面的是仍然稚嫩的躯体。

    队伍的最末是步幅缓慢的陈吉士,他与丧主一家缘分很深,想当年她父母结婚之前是找他算的良辰吉时,后来当她被裹在襁褓之中,居士又帮她批了命。

    就是那道批文,揭示了她仓促的生命和凝简的年华。

    若风水精确至此,人要如何泰然处之呢。

    当围成一圈悼念时,居士站到了宋棺身旁,环顾四周低语说,“日光灿烂,清香袭人,今天好天气,可惜啊!”

    宋棺有事想不明白,居士批中丧主夫妇中年丧女,却为何他们还能与他和平来往,于是问他,“他们不记恨吗?不后悔吗?”

    居士稍稍侧了下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便回应说,“应该记恨过,也后悔过吧,最后还是决定坦然接受......能坦然尊重命运的人,才是大善大真。”

    仪式结束之后,人群三三两两结伴下山,宋棺又是同居士一起,两人心头都好似聚了一口闷气,双双静默地往下走。

    居士日常只有一位看起来非常文弱又沉静的年轻人相陪,既是他的助理,也负责开车接送。快到山脚下时,遥遥望见那年轻人立在车旁等着,居士回转身向宋棺点了点头,便一个人往那边去了。

    宋棺自己开了车来的,在停车场另一端,他背着身往反方向走开没几步,忽然察觉耳边异常,疑惑地转身去望,一辆七人车正疾速地朝居士所在的位置靠近。

    喊已经来不及了,宋棺大步往那边跑去,居士也已经发觉,急步后退着,助理奔上去迎他。

    车上下来几个戴头套的男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果然是想掳走居士,拿着棒球棍和斩肉刀想胁迫他。

    宋棺靠近了才赫然发现,那助理虽清瘦却力气大得惊人,他将居士护在自己身后,以一抵数推开那班人马。

    “你们想干什么!”宋棺大吼了一声。

    见又有人阻碍,那班人更加着急,劈刀就向助理砍去,宋棺意识到,这班人是哪怕下死手也势必要将居士带走。

    好在助理反应够快,被他拽着居士躲开,宋棺扑上去从背后捆住另一个拿刀的男人,开始两方混斗。

    避开了刀,却没躲得过棍打,助理的肩头被抡了一棍,几乎令他脱臼,就在他龇牙扶住肩膀的时候,一道人影穿了进来,三两下就将那支棒球棍夺去了手上,等他转过身宋棺才认出,原来是徐叙。

    “......这么巧!”徐叙向来神不知鬼不觉,宋棺就快习惯了。

    徐叙没搭理他,专心应付着剩下的几个,那支球棍在他手上轻巧得好似木条,没挥几下,那班人已经连连后退。

    宋棺挪去居士同他助理那边,示意他们直接到一旁等着算了。

    果然,徐叙都未见气喘,那班人就决定放弃,一个赛一个地钻进车上又疾速开走。

    “你一天天地,真是好忙!”宋棺本来蹲着,这下站起身说。

    徐叙仍是不搭理他,只上前关心居士,“没受伤吧?”

    “得亏你,多谢了!”居士说。

    徐叙擦过宋棺肩膀就走了,也不知是又有什么地方要去。

    宋棺盯着居士问,“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他跟着你们吗?”

    “如果连我都知,那岂不是跟着很明显,那班人还怎么敢找上来?”

    “你知道那班人是谁指使的?”宋棺又问。

    “既然徐叙出现,应该是同商小姐有关,我估计......是那间教堂派的人吧。”

    宋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看样子那班人是不惜要你的命啊!”

    居士却幽幽地,“命有定数也有变数,今日......顶多算是变数吧,问题不大。”

    “......你作为一个风水师,面对这种险恶事件的反应也未免太平淡了些!”

    居士不以为意地往前走,“你又怎会知道,我就是因为对凶兆算得太准,才转行去算喜事吉日......”

    宋棺又扫了一眼居士身后的助理,他也是一脸的平静淡然,忍不住又问居士说,“看不出你这跟班文质彬彬,出手原来这么狠!”

    居士一边走一边应,“他原来在峨眉山上修行的......”

    “峨眉弟子?峨眉派传人?!”宋棺惊了。

    居士不大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讲完,他修行到半途,被赶了下山,还俗了。”

    —

    没有Sister Mae在门口看守,商商进教堂变得畅通无阻。

    今日是教堂的常规布道会,Father Joe似每一位尽职的神父一样,在坛上侃侃而谈。

    他抬眼间发现商商带着一行人坐去了最后一排座位上,她瓷白修长的脖颈裸露着,神情骄傲,如同一只优美又邪恶的天鹅,正静静地等待着事态发生。

    于是,他用更加沉重却清晰的语调,念起了今日布道的结束语。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

    教友连绵的“阿门”声中,他又见到商商诡异地笑了。

    等被领到后舍的办公室,神父坐下之前说,“不得不说,商小姐,你可比阿禮来得频繁多了!宋家向来希望子女多受感召,但可惜......阿禮还是资质太过平庸。”

    商商没响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神父将目光转移到她身后,那是两个岁数看来差不多的男人,约摸是三十几岁,其中一个坦然地接收着他的打量,另一个下巴微收,眼神微微向上抬起,带着凶狠的警惕。

    “这两位是?”

    神情坦荡的那位站起,礼貌地笑着探身过来想与他握手,“Kelvin!时隔多年,您可能已经认不出我了。”

    神父浮起轻蔑地笑,问商商说,“你那位表姐的儿子?”

    “我最近与我亲生阿妈团聚了!”自称Kelvin的男人又先回应说,“本来她今天也想过来一起感谢你的,但碰巧身体上出了点状况......我是早就在期待与您见面了!”

    “Geroge和Jolie还好吗?”神父凝视着他的眼睛问。

    Kelvin一丝犹豫都未表现,“噢,我养父已经退休了,诊所现在交由他的大徒弟打理,Benjamin,你或许听他提起过?”

    “现在倒是我养母更忙,她在管理一家基金会,专门帮助一些视障儿童,两个人想要环游世界的计划说了这么多年,近几年估计都还是不会实现。”

    神父轻微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向仍坐在角落里的男人,“你呢?不打算向我介绍你自己吗?”

    那人保持着坐姿,用极其低沉的声线回答,“我不比Kelvin与Father你的缘分那样深,事实上,我只在这里住了半年......我人生最重要的半年......”

    他终于抬起脸,从他的五官神父无从辨认,感觉他整张脸看起来都略带一种说不明的异样。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一时竟想不出有哪个孩童,曾经仅在庇佑所里待过半年的时间。

    仅半年时间,不足以将他的身份背景彻底改造。

    仅半年时间,不足以令他焕然一新,找到新的父母。

    而仅半年时间,也不足以令他亲生父母将他彻底遗忘。

    刹那间,有一张孩童的脸在神父眼前闪现,这令他心跳提速,暗自攥紧双手。

    庇佑所运行那些年里,唯有一次失控,即是有个资质相对平庸的男童偷跑了出去。

    那男童本就无父无母,确确实实走失在街头,被Mae带了过来。

    “像他这种孩子,注定是个赔钱货!”神父还记得自己曾经对Mae讲过。

    也约摸是在半年之后,被他认定最平庸的这位男童,竟然成功脱离了所有人的管束,深夜跑了出去,再不见踪影。

    他太普通了,神父甚至没派人多去寻他。

    “记起了吗,Father?你那时还不是神父呢!”对面问。

    神父这才从回忆中惊醒,嘴唇张开,竟也念不出那浮现在记忆中的名字。

    “我是奀仔啊!”

    原来他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他被带进来的时候,神父已经看不入眼,甚至连去发掘他原本身世的意愿都没有,见他瘦弱又矮过同龄,Mae随意地取了名字唤他“奀仔”。

    商商眉精眼厉,神父的表情变化逃不过她的注视,他收起片刻慌张,克制地笑了笑,问她说,“这就是你之前说的,Kelvin有个同伴也想见我吗?”

    “是啊,”商商也笑了,“Father,你今日才讲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其实......到底这句话是神想教人放弃仇恨,还是鼓励复仇呢?”

    “你认为呢?”神父问。

    “我认为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该来的,迟早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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