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婆娑,苍白的光束透过树叶的缝隙散射下来的时候,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幽灵。

    那种从地狱里重新带着怨恨和不甘心,又活过来了的已经死去的灵魂。

    别栀子太久没有到发廊里来,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一丝人气了。

    左邻右舍的还有不少嫌晦气的人家,也早早的卷铺盖搬得远远的。

    半夜里惹得人心烦的噪音,连带着一并搬走了。

    “你倒是安宁。”

    别悦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葬礼,她自己都家徒四壁自身难保,别说是给别悦容添置点什么中看不中用的了。

    “你也想看我笑话是不是?”

    别栀子摸了摸黑白的相框,里面那张照片,还是别悦容年轻一点的时候,一个摄影师男朋友给她照的。

    那相片她宝贝的要死,估计要是知道被别栀子翻出来做遗照了,得把棺材板都掀起来。

    不过确实是比快死的那段时间看上去要人模狗样多了,笑得也还算灿烂。

    只是在黑白色彩下,那双眼睛难免显得幽暗又无神。

    看久了都感觉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侧面来说,她那男朋友拍遗照的专业技术也真是过硬。

    “我承认,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认。”别栀子低下头,额头感受着相框冰凉的温度,她不知道是在跟别悦容说,还是只是在给自己一个发声的机会。

    她也不清楚自己这个时候回来干嘛。

    有时候别栀子自己都很迷茫,她像一只没有眼睛的飞鸟。

    “我只是,不想成为让自己讨厌的人。”

    “我努力过了。”

    别栀子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我真的努力过了,所有的事情我都努力过了。”

    不是所有人都在这个年纪像别栀子这样的孤立无援,她也时时刻刻的感觉到那种被命运拖拽着咽喉往前走的不安和害怕。

    别栀子比谁都清楚,陈涉这样的性子经不起激,更不能跟这种喜欢同归于尽的人去硬碰硬。

    可是她太惶恐了。

    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

    只是一股莫名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江倒海的传了上来。

    月光下,别栀子的背脊小幅度的打着颤。

    轰鸣的引擎像是要引爆整座山一样,惊天动地的盘旋了赛道整整三圈。

    油加得过火,不像是来给新赛道试点的,倒像是准备加把劲把这新建的水泥地给跑跨一样的生猛。

    “李仇给你加钱了?”彭老三神色古怪,“我那车的轮子都要给您老轰冒烟了。”

    陈涉猛灌了一瓶水,闻言才慢吞吞的瞥了他一眼:“车不行就换。”

    “怎么着,火大啊?”彭老三盯着陈涉毫无破绽的脸看了半天,突然道,“要不要哥哥给你介绍几个新妹妹泄泄火?”

    彭老三是个稀罕的人精,他敏锐的可怕。

    只不过头上那撮拿来混淆视听的红毛,把他贼眉鼠眼般的精明面相给盖得死死的,大概是这位前老大戎马半生拼够了,兢兢业业的走起了大智若愚的路子。

    陈涉沉默半晌:“很明显吗?”

    其实不明显,他把自己压制得密不透风,没人敢多看。

    但被这么轻轻一诈就诈出来了。

    彭老三了然。

    估计是彻底没戏了。

    “你不是不肯放手吗?”

    那天在休息室里彭老三第一次劝他的时候,这人的表情阴沉得活像是刚从墓里挖起来的祖宗。

    这会俱乐部也没什么人,安静得要死。

    陈涉抹了一把脸。

    僵硬的小指轻轻抽了一下,才意识到那点细微的湿润。

    “你们以后总会好起来的,何必要现在分开?”

    陈涉嗤笑一声:“骗子都一个伎俩,许诺一个辉煌精彩的未来,然后要你牺牲现在。”

    “……”

    彭老三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么有哲理的话,竟然从陈涉这个死文盲的嘴里说出来了。

    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苗来。

    幽幽的火光。

    显现出两分孤零零的脆弱来。

    “她那么努力的读书,那么努力的活下去,就是想逃离这个地方。”陈涉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烟雾,“你还不懂吗?在她眼里,我就他妈的跟这个鬼地方没什么区别。”

    那话里的指向云里雾里的,倒不像是在跟彭老三解释什么。

    反而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管别栀子在哪,只要看到陈涉,总会想起这个黑洞洞的小巷。

    陈涉像是通南县留给别栀子的遗物,看上去在推着她往前走,实际上就宛如一根放风筝的线。

    无论你跑到哪里,都摆脱不了。

    “她要往前走,难不成老子还得给她守活寡?难不成她这辈子都想跟那栋血淋淋的破楼,跟这个要命吃人的县城纠缠不清?”

    陈涉起身一脚踹翻了桌子,丁零当啷的东西摔了一地。

    不知道是在跟谁置气。

    彭老三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陈涉这个样子。

    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

    他印象里的陈涉总是自负的,无论是在谁面前,永远一副拽上天的吊样。

    可是那年通南县的月光亮得那样刺眼。

    他愣是碰都不敢碰一下。

    “我们明天送你去学校。”

    别栀子收到彭老三的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公寓楼下找猫。

    那小土猫干瘦干瘦的,别栀子住进来的这半年,才把它养起来一点点肉。

    别栀子看了一眼消息,没回复,按了息屏。

    专心致志的找起猫来。

    “喵呜——”

    警惕的猫咪闻到了她的气息,甩了甩脑袋。

    慢悠悠的从树干上跳下来,走到别栀子的脚边,黏黏糊糊的躺了下来,叫着撒娇。

    “真乖。”

    别栀子蹲下来,揉了揉小猫的肚皮。

    它天生长得就特别高冷,嘴角长成了一个向下弯曲的弧度,看上去没有爱笑的猫咪讨人喜欢,经常挨饿。

    别栀子反而觉得这猫咪拉着个脸朝人撒娇的样子,特别好玩。

    她挠着小猫的下巴,轻轻的哼了两句。

    ——董小姐,你嘴角向下的时候很美……

    ——就像奈何桥上,清澈的水……

    唱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夜里只剩下她轻轻的叹息。

    “我带不走你,我也没家。”

    别栀子从兜里掏出一点猫粮,看着它吃得干干净净的,这才起身上楼去。

    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本来就没有家。

    即使是在别悦容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没有家。

    人各有命。

    有的人生来身边就拥护着很多人,爱来爱去的不厌其烦,有的人没有那个命,费尽心思连起来的那一点关系,顷刻之间就能轻而易举的踏得稀烂。

    别栀子早就知道。

    她不会爱人,不知道怎么跟陈涉这种放不下这里的一切的人,维系一个和平共处的关系。

    这就像是一个精神世界的差异。

    她讨厌通南县的规则和生存法,她的手段是摧毁或者逃离。

    陈涉不一样,他是这些法则的遵循者,甚至是构建者。

    两个目标不一致偏偏又不信那个邪的人,非要走到一起,最后只好以这种惨淡的你死我活的结局来收场。

    这也怨不了谁。

    但是别栀子就是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

    陈涉是个很大不了的人吗?

    他凶狠、大男子主义、脾气差……

    别栀子无聊的时候甚至可以挑战一分钟说出陈涉的一百个缺点。

    她给自己的状态安上了一个十分科学又无情的术语,叫做“吊桥效应”。

    这么黑暗的阶段,无论出现的是谁,她都会像抓住稻草一样紧紧不放手。

    只不过正好那个人是陈涉而已,

    但也只有陈涉,

    她怎么就……只遇到陈涉了呢。

    别栀子连高考那天都雷打不动的睡眠,在这个夜晚彻底失效了。

    所以十分有创意的栀子同学,大半夜从床上蹦了起来。

    在阳台找了个扫把出来,里里外外的把两室一厅扫了个干干净净。

    干完还嫌不过瘾,又洗了个抹布。

    这是这座公寓这辈子看上去最明白的一个晚上。

    别栀子气喘吁吁的盘腿坐在阳台上的时候,还在想,

    真是有点便宜陈涉那个傻逼了。

    黑夜亮了第一根光线出来,别栀子把早就清得差不多的行李箱合上去了。

    差不多凌晨六点半,王晓琳的手机震了一下。

    但她本人自高考之后,没有睡到太阳准备落山是绝不可能睁眼的。

    那是别栀子思来想去了半天,唯一一条能够发出去的道别。

    迎着早上六点的朝阳,别栀子背着一个双肩包,手上提着一个行李箱,身后是还在沉睡中的小县城。

    她突然转了个弯儿,在拳馆门口找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

    白色的运动鞋狠狠的踢在了黑铁巨兽的身上,轮胎旁边留下一道猫爪似的划痕,别栀子才吐出一口沉甸甸的气。

    头也不回的上了大巴。

    早上十点半。

    陈涉还皱着眉头弯腰在观察车轮胎旁边那抹莫名其妙的划痕,耳边是彭老三喋喋不休的叮嘱。

    “你上去好好说话,听见没有?”彭老三真是千叮咛万嘱咐,“你也不是不知道,那闺女儿脾气也不怎么好,你俩凑上去一点就炸。”

    “送人一程,好好的,行不行?”

    “我知道,三哥。”陈涉闷声挥了挥手,脸上恢复了那一贯的漫不经心。

    似乎那天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只是一时的假象。

    似乎这点疙瘩,不能对陈涉早就铜墙铁壁的心造成什么持续性的打击。

    陈涉一边往电梯里走,一边想,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心脏莫名的加速起来。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明明剑拔弩张的吵了一架,没几天,想到要见她,又紧张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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