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行宫的栖迟堂早早就来了一个客人。

    秋猎的规矩,女眷都住在行宫,男子则住在猎场外围的营帐内;但是连续两天的意外打破了这个规矩,昭宁帝昨晚已经移居到行宫中与惠妃同住了,有了他带头,王子皇孙自然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也陆续搬进了行宫。

    听说裕王昨晚和夏孟秋一样,搬到了他们旁边的栖心堂。

    近有近的好处,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喝茶了。

    李令蓁听到通报的时候都还没有睡醒,她几乎天都快亮了才睡下,到现在甚至没两个时辰,裕王也是和她们一起回来的,真不知道他哪来的精神。

    “小皇叔,”李令蓁强打着精神,对廊下站着的裕王打了声招呼,他的身上果真不见半点疲惫,还是那副清风朗月的样子,也不见烦躁等待的烦躁,自顾自地赏着雨。

    “雨水可以掩盖罪恶的痕迹,”裕王开了口,单刀直入,“蓁蓁,你之前在哪里遇见的张怀书,或者说,忘书?”

    他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想必是从夏静姝那听说了她曾经打听忘书的事。

    不过,她之前告诉过夏孟秋。

    裕王既然又来问她了,那么,“夏孟秋还没有醒?”

    “元气大伤,太医说还要昏睡个两三天。”裕王说到。

    她略微有些心理负担,看裕王的架势,想必势要找到张怀书严惩不怠;可是夏孟秋和张怀书纠葛多年,他应该还是想要给她留一条生路,或者说,希望她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吧;一旦张怀书被抓回来,猎场组织刺客暗杀的罪名压下来,斩立决的可能性很大。

    “蓁蓁,”裕王凝视着她,突然露出一抹笑意,“你告诉我张怀书在哪,我告诉你是谁给老三下的醉生梦死。”

    “小皇叔,”李令蓁感到惊讶,一惊,他知道三皇子中毒一事的凶手,二惊,他也知道她在调查醉生梦死的流出渠道,“你实在是让人感到惊讶。”

    裕王从先帝在时就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不掺和夺嫡之争,可是他对很多事情其实都了如指掌;李令蓁意识到,或许他其实是掺和了,但是没有人能找到他的手笔。

    “宫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手段。”裕王负手看雨,“每个人都该拔除对自己危险的人物,你是追着青叶公主进入内场的,但是她遇上的是人多势众的回鹘王子,你遇上的是落单受伤的夏孟秋;蓁蓁,你不是被无端牵连,而是目标之一。”

    “小皇叔,你几乎说服我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没有人能拒绝捕杀一个威胁自己安全的人。

    李令蓁垂眸浅笑, “你先告诉我,当年的张家案子,是否证据确凿。”

    如果张怀书的确有冤,她会有些不忍心的。

    “皇兄虽然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生活,但他并不昏聩,政务上一向严谨。”裕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侧面叙述了一下昭宁帝的特点。

    李令蓁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大皇嫂身边。九月初一,我们刚入行宫那天,我看到了烧伤了半边脸的忘书。”

    裕王神色未变,似乎早有心理准备,“醉生梦死是我给灵玉下的,让你的侍卫从南边王府回来吧。”

    李令蓁看着裕王,揉了揉太阳穴,“小皇叔,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为什么给灵玉下醉生梦死?还有,你从哪里弄来的醉生梦死。”

    “关于为什么,这个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不是为了害他。”裕王面对她的追问,丝毫没有作为叔叔的愧疚,“我有酿造的方子,家臣里也有酿造之人,就是这么简单。”

    李令蓁哑口无言,他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这长辈当得也有些太随意了吧。

    今日微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进山打猎,昭宁帝吩咐了行宫夜宴,已派了人通知到了阖宫的主子。睡了一个下午,李令蓁的精神才稍缓了过来,像个安静木偶似的坐在行宫夜宴上,半点也不想讲话。她想了一下,自从回宫以来的大半个月,自己挺多灾多难的,蒋溪风画的那个符挂在宫里的拔步床上,并未带到行宫来,今晚如果能找到时机的话,想请他再画一张护身符。

    “朝瑰。”何田田就在她隔壁桌,她按耐不住,拿了自己桌上的一个橘子,滚到李令蓁的眼前,成功引起了李令蓁的注意。

    她收回神游天外的思绪,侧头看何田田,低声问道,“怎么了?”

    “我要沉冤得雪了。”何田田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也学她压低了声音。

    “嗯?”

    “多亏了那位秦小将军,当真是年轻有为,慧眼如炬。”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夸起了那位玄武军的小将军,你不是和段璟两情相悦吗?李令蓁感到迷茫,深感世事易变。

    酒席中间的歌舞暂歇,被她们提到的秦小将军缓步上前,拱手上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昭宁帝摆了摆手,随侍的宫女们鱼贯而出,他集中了注意力,“说来听听?”

    “程小姐坠马受伤一事,微臣找到了新的线索。”秦逸目不斜视,毫不畏惧,直勾勾地看着上首的昭宁帝。

    昭宁帝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喜怒不显,“什么线索?”

    “我国东部有一种常绿小灌木,因马吃了这种植物之后状似癫狂,像醉了酒又发了酒疯,故名马醉木,”秦逸挥了挥手,几位马夫被带了上来,“程小姐坠马前,她的马吃下了混有马醉木的饲料。这几位可以作证。”

    被带上来的马夫们都异常乖觉,连口附和着秦逸的说辞。

    看这情形,秦逸应该是早先就敲打过这些证人;李令蓁托着腮,旁观着这出大堂公审,古人常说,旁观者清,但她作为旁观者,暂时却没看出来秦逸的矛头指向。

    程溪月受伤这件事明面上很简单,只是因为二皇子想求娶程溪月,惹了爱慕二皇子的武嫣的嫉恨,然后武嫣愤恨不平,心狠手辣,整了这一出。

    这并非全然没发生过,每次的王孙公子选妃阶段,总是会闹出些或大或小的丑闻。

    权利与欲望,又有谁不向往呢?

    “而马醉木掺入饲料的罪魁祸首,正是——秦贵人。”秦逸吐出的词句掷地有声,李令蓁恍然,脑海中的线索全部都串联了起来。

    秦贵人借由何田田惊马冲撞她一事入宫,但是何田田惊马并非全然偶然,骑术不佳是一个原因,马匹自然也是一个原因,那天的那匹汗血宝马,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马。

    昭宁帝看向了身侧的秦贵人。

    大皇子家的莺姐儿生了病,惠妃没有出席今晚的宫宴,昭宁帝带了秦贵人坐在上首。

    秦贵人的一双眼睛丝毫不心虚,眼波流转,“臣妾百口莫辩。”

    昭宁帝清了清嗓子,“既然说是她下的马醉木,可有什么证据。”

    这便是色令智昏不到黄河不死心了。李令蓁心里的想法对自家皇伯父未见多尊重,但也不觉得他完全是错的,判处一个人的罪,得有实打实的证据才是;秦逸叫上来的这群行宫马夫,只能证明确实有人在马饲料里夹了马醉木,但是并不能指向秦贵人,更何况,他这个架势,太有串供的嫌疑了。

    “自然是有的。”秦逸拍了拍手,外头又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正是段璟,他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丢在地上,撕开了他的胸口。

    非礼勿视,李令蓁抬扇,略微挡了一下视线。

    不过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中年人的胸口上有着一个明显的新月型徽记。

    她认识那个徽记,是西羌国的族徽,宫中藏书楼中的列国传记载,西羌皇室和皇家暗卫,身上都有这个徽记。

    段璟礼貌地拱了拱手,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此人乃西羌人,藏匿于京郊马场,与秦贵人里应外合,窃取我国西边境布防图。”

    “抬起头来。”昭宁帝皱了眉头,不着痕迹地离秦贵人远了些。当皇帝的见多识广,美女刺客什么的,他在史书上看的不少。

    那西羌人抬起头,脸上并不服气,反而朗声大笑,“你这样一个沉溺于富贵乡里的皇帝,配不上这么富饶的国家。”

    西羌环境恶劣,稻谷难长,全国上下多得是草场,因此西羌人大小就在马背上长成,相较于玉华国人,风吹日晒确实是不遑多让的。

    他说起富贵乡,也是存了要激怒昭宁帝的意思。

    在场的官员们脸色一变,昭宁帝倒是心性和悦,笑出了声,“哦?那么谁配得上这个国家,你的主子吗?”

    那西羌人见他没有动怒,倒有些高看他一分了,反正都死到临头了,他也想欣赏敌人恐慌的神情,于是他又笑了几声,“可不就是堕落的富贵乡吗?在你们声色犬马的时候,我西羌大军早已兵临城下。”

    昭宁帝没有被他吓到,面色平静,从上首走了下来,停在西羌人的面前,挑起了西羌人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会,“秘氏族人,秘芙是你什么人?”

    西羌人显然没有昭宁帝的定力,迅速的变了脸色。

    昭宁帝笑了笑,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转而问询,“看在秘芙的面上,饶你一命。”

    “至于你。”昭宁帝回头看向上首的秦贵人,笑容温和,“朕对美人向来宽容,去诏狱走一遭吧。”

    李令蓁忍不住想到了裕王早上的那句话,昭宁帝虽然有好色荒淫的嫌疑,但是政事上一向严谨,如今这场面正是应上了。

    诏狱不同于大理寺监牢,诏狱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不必经由三司官员审查,全凭皇帝的个人意愿和决策,里头刑罚残酷,没几个人能全须全尾地从诏狱里出来。

    秦贵人还想说什么,昭宁帝不大爱理会,摆了摆手,直接有人堵了秦贵人的嘴,迅速押走了。

    根本不需要证据,他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怀疑了秦贵人,秦贵人就要去诏狱里走一遭,如果在诏狱的刑罚下还能证明她的清白,那养在身边也显得心安理得许多。

    至于那个被宽恕的西羌人,反而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王子,来,再喝几杯。”昭宁帝回到了上首,举起了酒杯,朝回鹘王子致意。

    回鹘王子看了一场好戏,心下对昭宁帝有了新的认知,也收了身上那种桀骜的气息,只当刚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也不多言,举杯饮尽。

    昭宁帝很满意他的配合,大笑三声,又叫席间助兴的舞姬们进来了。

    李令蓁打了个哈欠,尚且不知,一把火将会烧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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