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大亮,苏棘跟戚嵘宁打了一声招呼后去了村里——给老姜换药。

    路上,众人看到没有戴头巾的苏棘早已见怪不怪,苏棘也毫不在意那些目光的变化,径直去了杨翠家。

    暗处角落里,一个年仅不惑的男子盯着苏棘远去的背影,眼里闪着兽类看到猎物时的精光。

    到的时候,只有杨翠在院子里打扫,苏棘入院伸头瞧了一眼里面问:“翠姨,姜叔呢?”

    “今日是纳粮的日子,他一大早就去二村家了。”杨翠一面扫着地,一面回答说。

    “哦,那我坐会儿等他回来吧。”苏棘道。

    杨翠放下扫帚坐到她身边,问她:“脖子上的伤还疼不疼?”

    “不疼,早就好了,您看。”苏棘仰着白净的脖子给她看,上面的红痕第五日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苏棘常年闯荡江湖,身体还算不错,一般的皮外伤都好得很快。

    看着杨翠松了口气,苏棘也会心一笑,她问道:“翠姨,你们交粮要交很多吗?”

    “从前是不多的,但自从村长将这件事交给二村长负责之后,缴纳的粮食就比往年多出了一半,”杨翠说到这,她明显地叹了一口气,“唉,避沙村会不定期地遭遇沙暴,今年更是干旱和沙暴交接着来,粮食产量一年不如一年,若非我爹娘留给我的地多,只怕是今年家里也拿不出粮食。”

    说到这,杨翠忍不住和苏棘唠嗑起来。

    从她口中,苏棘得知,原来杨翠是家中独女,因为母亲身体原因,所以没再有其他孩子。

    相比起别家对女儿的苛刻,杨翠家就相对好些,但年少时每家每户管女孩们都管得严,几乎不让她们出门,一旦出门也是为了带着她们去干活。

    所以杨翠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我的鸟语也是那时候学会的,那时候没人同我说话,我便同它们说。”杨翠笑着说。

    苏棘也跟着笑了,“能听懂一门鸟兽的语言,那您一定很有天赋。”

    似乎很少得到旁人的夸奖,眼前的妇人眼中浮现害羞的神色,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厉害的,我并不是都能听懂,只是懂一些简单的交流,偶尔请它们帮我传信。”

    “那也很厉害了,若是我,就算听几十年也不一定能理解它们一声鸣叫。”

    杨翠:“苏姑娘,谢谢你的夸奖,我……我很开心。”她握起苏棘的手,诚挚地向她表达感谢。

    “说起来,我和官人的结缘也是因为它们。”

    苏棘靠在桌边,用手撑着脑袋听杨翠娓娓道来。

    “我第一次见到官人的时候,就是被鸟儿们引去了树林里,然后发现了浑身是血的他。”

    老姜全名叫姜奔,乃是水生村的人,他家中父亲对他时常暴力打骂,母亲也因此英年早逝,那次他遭父亲暴打差点被打死,幸而及时逃了出来。

    不远百里逃到了避沙村,正好被在林子里和鸟儿们玩耍的杨翠遇到,为了救他,每日从家中偷些粮食去给他。

    那一年,姜奔十七岁,杨翠十四岁,后来姜奔身体好了之后与杨翠道别,二人分别了三年后,姜奔离开了水生村搬来避沙村中居中,过不久就娶了杨翠。

    “他家中父母俱亡,唯一的弟弟也因贪玩出去被野兽咬死了,于是孤苦一人转来到了避沙村打拼。他曾是我的朋友,我便求父亲帮衬了他一把,后来父亲身体逐渐不行了,便将我嫁给了他。”

    “愿意嫁给他,是因为您喜欢他吗?”苏棘想了想问。

    杨翠愣了一下,她仔细想了想说:“村中的女孩们到了年纪大多是被家里许配出去了,大家无法自己决定终身大事。”

    她停顿了一下,最终道:“我也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他,但我知道父亲将我许配给他的时候,我是情愿的。”

    苏棘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她提高声音道:“姜叔回来了。”

    老姜视线从杨翠身上移开,他严肃点头“嗯”了一声,随后跛着脚一步一步入院。

    杨翠连忙收起脸上神色,好奇地朝老姜看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方才说的话,于是有些窘迫地往灶房去,嘴上道:“我去给苏姑娘备水。”

    屋内,苏棘在给老姜扎针,杨翠不在,苏棘便也没绕弯子,直接问:“我方才听翠姨说你曾是水生村的人,那你从前可认识赵镜?”

    看到老姜的脸色明显地沉了下去:“离村时年轻,我不常在村中与人往来,也不怎么认识小辈,但村中确实有一家人姓赵。”

    “你这般问,莫非是知道赵镜不是水生村的人?”老姜疑惑问苏棘,随即又奇怪,“可是他不是水生村的人,能是哪里的……”

    他话落间,意识到什么般,惊讶地看苏棘:“他是外界来的人!”

    苏棘点头,继续问:“姜朝呢?”

    老姜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后他说:“水生村中确实有这个人,他虚长我几岁,但是从小体弱多病,极少出门,性子也沉默寡言,从前我们并未有过太多交集,反而是如今来到避沙村他身居重责,总免不了交流,但似乎与当年也没什么区别,还是沉默寡言。”

    听苏棘一连问了这两个人,于是他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赵镜就算了,那姜朝又与你有何关系?”

    苏棘依旧没答,只是道:“我再向你问一个人。”

    老姜道:“谁?”

    苏棘:“陈村长的女儿。”

    老姜愣了一下,努力思索良久才磕绊说:“村长闭关后,陈家女儿便也跟着村长再未出现,印象里好像说她去照顾村长。”

    他说完,不禁颇有些奇怪道:“也怪,若非你提起村长,我平时仿佛也忘了这个人似的。”

    苏棘脸上惊疑一闪而过,她忙问道:“村长在避沙村中德高望重,平时就没有人去看望他?”

    老姜茫然看着苏棘,他也反应过来般奇怪道:“没有,从没有人去看过,大家好像突然关心村长了。”

    老姜一个平时看着还算精明的人,回忆起这事来倒显得有些呆傻。

    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出现这样的情况,苏棘心头也满是疑云。她离开时一直在琢磨这事,也没注意杨翠塞了什么给她,匆匆告别后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为何村民们都下意识地忽略了村长的存在,可是提起时又还能记起?

    日头正盛,她被晒得有些不适,抬手遮阳间余光扫到了周边田地里满地种的嗜顺,猛然间,村中种种奇怪之处在脑子里串联起来。

    对了,这嗜顺不止是噬功丹其中一味原料,同样也是乱神丹的其中一味,若说嗜顺会有噬功丹疏通经脉的效用,那它是否也有乱神丹中的其中一种效用呢?

    杨翠说,这村中家家户户都有种植嗜顺,一年到头常常食用。

    难怪杨利父亲服用那药物后,效用发挥得那么快,她原以为是因为杨父身体不好,所以药物发挥快,没曾想是因为嗜顺的缘故。

    她给杨父服用的便是乱神丹,乱神丹可用来让人变得呆傻和碎片地失去记忆,还有可以辅助低阶修士催眠,若嗜顺真有乱神丹中某一种功效……

    结合老姜和杨利的情况来看,村中人对村长的记忆并没有被抹去,并且保留了人们对村长极重的敬意,但平时却想不起村长,仿佛下意识地将他忽略了。

    是催眠!

    几乎是瞬间,苏棘便确定,避沙村里的所有人都遭受了赵镜的催眠!

    魔教之人热衷于炼制精怪,因此其宗门弟子大多熟练药理,能够自行炼制丹药,所以赵镜能豢养这么多的精怪。

    阿呼草原境内成了荒漠,药材稀少,赵镜无法炼制大量的乱神丹来抹去村民们对村长的记忆,于是就地取材利用村里家家户户种的嗜顺来对村民们进行催眠。

    村民们对赵镜存着质疑,却又总会下意识地无条件依赖和从未想过反抗,原来是因为受到了赵镜的催眠。

    仙门昆墟派中也有精通催眠的仙门,便是擅用乐器法器的灵音宗。

    仙门弟子入门一年后,会被本宗门掌门送去昆墟派各个宗门学习,而苏棘当年前往灵音宗学习时,就曾与千名外门弟子一起在灵音宗广场之上被教授众人课程的长老用琴催眠过。

    被催眠者意识不到自己被催眠,只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什么。

    灵音宗长老授课时说:“催眠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不同的人,然后控制他的行为,最低境界是可以让他下意识地忽略某个人甚至可能失去对某人的记忆,但是若是他心中对那人的执念足够深信仰足够重,便不会失去记忆,自多只能是忽略,一旦遭受重大警醒,就算是个毫无功力的普通人也能醒过来。”

    催眠几百号人,需得将众人汇聚在一个地方,并辅以乐器法器进行催眠。苏棘想,在避沙村这样的机会有很多,每一场祭祀都有可能是赵镜催眠的机会。

    祭祀那日胡瑞击鼓,众人莫名情绪激昂的场景浮现在苏棘脑中,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漏了这么关键的信息,原来当时催眠就已经当着自己的面进行了。

    她回到水神庙,抬眼看着门上的斑驳破坏痕迹和门牌匾上的“水神庙”三字,这个被赵镜催眠着众人遗弃的地方,里面住着这村中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到催眠的人,却成了村民口中的疯子。

    何其可笑。

    屋里颤巍巍走出一个佝偻身影,正是昨夜被苏棘解去了软骨香附体的燕婆婆,她睡了整整一日,此刻有些发懵地走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苏棘。

    因身体不适迷糊了多日的神智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对苏棘啊啊了几声,引苏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接着对着她指向自己的脑袋,喃喃:“我头疼,头疼……”

    刹那间,苏棘仿佛透过这老人无法想起的回忆,窥见几十年间村子的变迁,村中女子一代又一代的抗争,处于封闭之地的村民们一次又一次的在饥荒和沙暴中存活下来。

    在这个被世人遗弃的无人之境,仍有人在抗争地存活着,用尽所有方法求神求圣,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见到曙光。

    苏棘想,他们不该成为外界之人满足私欲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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